流浪是从这个夏季开始的。我在我生长的城市里,看到这个城市行色匆匆的人们在暗影里露出一种背井离乡的表情。只是对此他们毫无察觉。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放弃思维之后才能获得新的启示,失去方向的同时你会看到新的方向。我在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走失,在迷路之际,就看到这表情漠然的城市在她的暗角处在她的心脏里绽放出热烈的花朵,灼灼其华,流离失所。
跷板上的少年
午后的公园里,我看到一个白衣的少年,他坐在跷板的一头,目光十分茫然。寂静的公园,没有人陪伴。
天空在少年的眼里倒映着水晶般的澄澈蔚蓝。四十五度优雅而寂寞的角度,云淡风清的忧伤溪水般缓缓流淌。
在这个城市里行走着很多茫然的孩子,他们有非常漂亮干净的外壳,笑容天真而冷漠。在熙熙攘攘的喧嚣中,他们姿势固执,表情是一种无力而无坚不摧的防守。
这样脆弱而甜蜜的孩子,城市塞给他们太多高于纯朴无关快乐的东西。物质带来温度与诱惑,梦想在天空开出迷离的花朵,单纯的目光原来根本无法抵挡与成长结伴而来的烦恼与悲伤,抵达不了心中的梦想。
在学校附近的路上,在电子游戏室的某个角落,在儿童游乐场的围栏外边,在这无人的公园的跷板的一头,我看到沉默的少年,茕茕孑立的身影背着无边无际的心事和一些安静的情绪。
十六、七岁的寂寞是青春里一道明亮的伤口。茫然无措的孩子拥抱着还未走远的童年开始怀旧。
而自怜自惜的疲惫找不到停泊的港口。永远期待,同时永远拒绝。可以投入,却已习惯遗忘与放弃。这世界远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与完美,无法确定自己的脚步是否已踏上回家的方向。而童年已经离去,忧伤无处可藏。
就像这跷板上英俊的少年,用他明净的眼神无助地搜索天堂。
在跷板的另一头,我看到阳光在如水的年岁里起起伏伏地荡漾。
喝可乐的女孩
是蓝罐的“百事”,在女孩纤细的指间转来转去,成为掩饰情绪的一种道具。玉兰形的路灯在树木掩映下散着玉兰般馨香的光晕,罐口荡出的琥珀色液珠一闪一闪的莹莹光泽,防若某种致命的诱惑。
细碎的诱惑存在于城市的角角落落,它们在夜里随着人心底的欲望和孤独,一起流萤般闪烁。神秘,因此勾人心魄。
年轻的女孩仰着素净的面孔,眼神里有华丽而庄严的情欲火花般跳跃与流动。繁花似锦的年华,却有寂寞鬼魅般呼之欲出。手中的可乐姿势变换,却不得在鲜艳的唇间停留片刻。
这样暧昧的空气,这样温情而孤独的城市,石头森林里遍布因常年无人问津而疯狂蔓延的潮湿,这潮湿一直延伸到人的心里。皮肤的温度成为期待,在欲望里一场场饮鸩止渴的安慰辗转反侧。
这样孤独无助的人心,在物质的包围中找不到另外的出口,寂寞与恐慌左冲右撞,终于选择以纠缠的方式突围出去。
在欲望中沉醉,沉醉之后迎接另一场更巨大的空虚,如此循环,如此,万劫不复。伤痕彼此清楚,只是寂寞烟花般灿烂而痛苦,抵挡不住。
我看到路灯下的女子,看到蓝色的易拉罐轻轻颤抖。看到英俊的男人出现,女孩的白裙在躁动的夜色里开成惊悸而柔驯的花儿一朵。
看到蓝罐的可乐无声地倾倒,在城市的某个地方留下褐色的印痕,暗淡得若有若无。
独舞的男人
十一点时的银河广场如同一个欢爱过后沉沉睡去的妇人,惟有清凉的月光在空荡荡的场地上莲步轻移。在这午夜的空气里,在空旷的广场中央,我的目光邂逅一个独自跳舞的男子。
是四十岁左右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随着风情浪漫的拉丁舞曲,旋肩,扭腰,摆髋,动作如水流畅,肢体如云舒展,一回首一顾盼一蹲身一旋转,尽心尽情地演绎着拉丁的热情与性感。
没有观众,亦没有舞伴。男人在远处街灯投来的妩媚的光线中跳得投入而孤单。
光滑如绸的夜风轻柔地裹着曲终人散的城市,奔波的脚步与纠缠不休的琐屑已筋疲力尽地偃旗息鼓,城市在此刻显出她足以融化人心的温柔。
男人微闭着双眼,在夜色中,些许的疲惫与即时的满足在表情里一目了然。我看到他在音乐中在舞蹈里沉坠,沉坠,整个世界在这暂时的放纵中不复存在。
在城市的白天,我们看到这样的男人,他们发型整洁,衣着高雅,脚步稳健,谈吐不凡,身份与地位摆在成熟的笑容里面,应该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只是我们永远无法清楚生活的琐屑是如何带给他们纠缠与负担。这样成熟并且看上去成功的男人,没有人去了解他们肩头独自承担的重重责任。一切理所应当,社会的目光里,欢乐或者孤独,是他们不能表露的情感。
但是,欢乐和孤独,却是如此真切地存在着啊!
在暗夜里,可如刀片,可如锋刃,尖锐地刺入灵魂,在无人的角落里,每一个人都要露出真实的痛苦,不是咬牙就可以坚持得住。
广场里独舞的男人,只有这时,才可以露出深藏的脆弱,独自舞蹈,痛而欢乐。
街头翻晒衣服的老人
然后,等待与白天一起苏枯的身体睡得安详而谨慎。旁边堆着他所有的财产,层层叠叠丰富杂乱的衣物。
每天每天,都会看到这个老头,白天的时候,他就在街头,在阳光下翻晒他的衣物。那些衣物色彩缤纷,样式各异,安静而傲慢地趴在临街的铁围栏上,张扬着它们千疮百孔的思想。
老头是瘦小的老头,在烈阳下裸露着古铜色的脊背,表情严肃地一件件翻晒那些衣物如同翻晒一段一段的人生。
那是些显然已无法再穿的衣服。虽然颜色未褪,样式仍如生活般繁琐,可是,时光已将醒的另一场琐碎的重复。
我在午夜的月光下经过他的身边,他已经睡着了。在车轮划地的摩擦声中,蜷曲着他干青春的娇嫩生命的丰盈席卷一空,空留些华而不实的包装。那些破败不堪的包装,恍如不曾尽善尽美却无法补缀的过去,在偶尔一丝风的带动下露出对芸芸众生极尽所能的讥讽。
老头从何而来?要做些什么?无人询问无人清楚,这城市里繁忙的行人背着自己琐碎的生活急急赶路。无人停留。虽然还是跟不上时间的脚步。
我看到他目光阴郁表情凶恶地守着他的衣物,但是看不到他掩埋在岁月里的伤痛与财富,我看到他在烈日下扑打沾灰的往事;我看到他在狂风里追赶吹走的岁月;我看到他在暴雨中以半片油布为伞搬运褪色的青春。
我仍然看不清楚他的过去他的企图,也许他需要留下生命里曾有过的温度来温暖晚年的孤独?也许他只是城市暗影里众多流浪者中的一个,因为行李太重而不得不停留在了某个街头?也许老头只是以这个街头为据点,挣扎着他微薄的生活?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毕竟,那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老头的生活。
我走过阳光炙烈的午后街头,经过人散灯暗的夜半广场,在街灯下仰望城市迷离的星空,在橱窗后面看过人来人往盲目而执着的脚步。
我到过一条卖民族风情饰品的街,那流光溢彩的铺面之后,所有的经营者都是是失去了光明与色彩的盲人。他们表情安详地用手指丈量着大红大绿的喜庆。
我到过一处标榜着“文化”的市场,里面挨挨挤挤的“成人录象”的招牌,我看到一些成人的面孔和更多伪装成成人的面孔在这里神色颓靡地消费“文化”,眼神里露出另一种失血的空洞。
我在无意中看到少年的迷茫,青春的无措,中年的欢乐与孤独,岁月的迟钝与残破。城市里太多喧嚣的哲思与灿烂的寂寞,只是我们都已习惯,因此无法察觉。
我知道我对这个城市仍然陌生,而我曾经自信闭着眼都可以走过任何角落。暗影里穿梭的人群,每一张面孔都写着不为人知的生动,只是无人停留,无人追问细节,大家表情戒备,行色匆匆。
也许本应如此,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陌生人只是用来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