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向我提及外公时,我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只是隐约的感觉有一位胡须斑白的老头儿曾经路过我生命的最初,我似乎是坐在他的肩头,揪过他的胡子,他那红红的鼻子疼得皱成一团,像只红辣椒,至于他的样貌,我也辨不清了。还有一点儿印象是他去世那天,屋子里挤满了人,母亲大约是哭的很伤心,我也跟着她哭,模模糊糊的看见他躺在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木床上,那只“红辣椒”熄灭了,变得惨白。
记忆毕竟是太过久远了,后来断断续续的从母亲舅母的口中知道外公是个酒鬼,整日醉的东倒西歪的,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经常不知道醉倒在哪里便就势一躺,第二天寻到他时,不是在村西头的草垛里就是在村东头的土沟里,去叫醒他时,还嘟囔着要酒喝哩!外婆去世后,母亲有时总愤愤的说外公一辈子太不争气,只知道喝酒,外婆一个人带他们兄妹四个,到了晚年落下了一身的病痛。然而大多数时候,母亲又总会说起外公是如何疼爱他这唯一的女儿,如何宠溺她,带她去别村看电影,下地回来不忘单给她带五分钱一支的冰棍,所以我对外公的印象总不至于很差,尤其是想到他那斑白的胡须,像是一支毛笔,在我童年的画布上轻轻的试过一笔,总感觉生命里相交的几年光阴总有份沉甸甸的记忆留存。
外公去世后又过了十多年,外婆也离世了,再过了几年,舅舅家的哥哥修新房,他们曾经居住的老茅屋也被推翻重建了,那些屋子的老物件也不知去向,又过了几年,哥哥们有了儿女,母亲舅舅他们迈入中年,外公外婆的记忆就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老照片了。
大哥哥的女儿叫晨曦,名字是母亲取得,取义为早上的第一缕阳光,人如其名,她的确是个乐观爱笑的女孩子,我去外地读大学期间,母亲告诉我她总说特别想念我,与她通电话时,她必然是不厌其烦的问我何时回家,然而等到了我回家去看她时,她又立马安静起来,脸蛋红扑扑的躲在舅妈的身后,过不了多久,她那尴尬劲儿一过,又恢复了以往了活泼,拉着我的手四处转,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母亲说她可是最喜欢你这个姑姑呢。
走在乡间路上,总会有一种记忆的错觉,恍然间,她已经有十二三岁了,外婆去世那年,她还只是个不会走路的婴儿,而我大概还没有她这般大,踏进那条外婆曾经走过的胡同,站在曾经包裹着我童年全部回忆的院落边,尽管已经全然没有当年的痕迹,但外婆那音容笑貌依旧清晰的在我的心底浮现,突然觉得心头有些苦涩微酸,我问晨曦还记不记得外婆,她摇摇头,一脸茫然,大概是记不起什么了吧,看着她迈着欢快的脚步在胡同里乱窜,像只快活的雀儿,我的记忆突然涌出了许多关于她的画面,那是十几年前一个傍晚,外婆抱着晨曦在院子里纳凉,院里有一颗老枣树,碧绿的叶子,叶脉清晰可辨,树上结着青枣儿,知了的歌声连绵不断,我右手拽着外婆的衣脚,在自娱自乐的玩金鸡独立,左手里还拿着那时我唯一的“伙伴”(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外婆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抱着晨曦有些吃力,她唤我铺好凉席,刚把晨曦放在凉席上,屁股还没落地,她就咧着嘴哇哇的哭起来,外婆急忙把她抱起来,她立马安静的挂着泪花伏在外婆的肩头,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外婆打趣的说这可真是个会享福的娃娃。晨曦特别想要我的洋娃娃,几次同我争抢,都被我挡回去,她委屈的大哭,我也委屈的大哭,外婆责骂我都这么大了还玩娃娃,没有一个当姑姑的样子,那时候外婆是特别疼爱我的,从来舍不得骂我,所以当时的我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为此,我还跟外婆执气,发誓再也不吃她做的饭,而且还边流泪边祈祷母亲快点儿来接我回家,不然就要在这里饿死了,尤其是又联想到了有关身世悲惨的小女孩等等童话故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觉得长大了就是不会再招人喜欢了,觉得外婆不再爱自己了。现如今想起来这些,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然而回到现实里,我过了二十岁已经成人了,这个被我嫉妒的小丫头已经十几岁了,而外婆却永远的离开了。
此时这个扎着羊角辫迈着音符一般步调的小丫头又何尝不是自己呢?她也许永远不会想到这些的罢,如果外婆的爱随着她的离世而入土,那么上天又为何留给我那么多的记忆呢?上天留给我那么多记忆,大概是让我延续着外婆的爱,来继续呵护眼前的这个小女孩罢。
晨曦走过来牵着我的手,透过她手指间的温度,我似乎感受到一种心灵的触动,更多的是感动,多么想把记忆像影片一样播放给她,让她知道,她生命的最初有一位老人曾经那么的爱她呵护过她,像一片枯萎的落叶,里面包裹着小小的萌发的种子,替她挡过风吹日晒,然后化成它脚下那卑微松软的泥土。此时,我终于明白了儿时总会有人问我,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哥哥常常来看你,给你讲故事?你记不记得有一个伯伯,每次去赶集都会给你带一支冰糖葫芦,你记不记得……我茫然的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然而透过那一双双向我询问的期待的眼睛,我看到了一段与我相关的温情的过往,于是我懂了,他们都消失了,要么是化作了泥,要么被风吹往了别处,但是他们都曾经用温热的双手呵护过我的成长。
终于明了那一段一段隐匿的故事,穿越了时间,也穿越了空间,通过世间的记忆巧妙的连接,然而最后的最后都是通向了永恒的爱的主题,这世间果真是有一段不会沧桑而安然静止的时间吧,在那里,有来过的人永不褪色的童年,有错失的记忆,有路过的人,那里有一湾清澈的目光与纯净的记忆共同汇聚的泉,在向日葵开遍山野的清晨,沐浴着岁月的一米米阳光,平凡而执着的流淌……
那么我该去留下一段段怎么样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