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你好啊,是这样,我呢在做一个调查,能不能占用你几分钟问几个问题呢?”我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拦下了一对情侣,亲切而惶恐地问。
天气很好,就跟昨天和前天和明天一样。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坐公车去奶奶家,恰逢阴雨。公车像进食过度的蠕虫,在潮湿的泥土中挪动,而乘客们浸在潮湿的空气中,瞪着着从破败的车顶漏下的雨水,如同是半消化的食物残渣,带着满身的胃液胰液肠液等等挤在一起,除了因消化的需要被车体摇晃几下之外,没有任何自己动弹一下的能力和欲望。旅途一直这样沉默和恶俗,直到其中一个小男孩突然问他爸爸说:“为什么今天又下雨,又湿又脏,真是烦。”他爸爸向他解释说:“下雨天也很好的,每天都是晴天的话,多没有意思,天天下雨更是不好,所以啊,只有变化着的生活才丰富多彩。”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父亲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头,笑了。
多么有哲理的小故事,但是我仍然觉得那个旅途是无聊而反胃的,根本不会因为两块大小不一的半消化的食物间的白痴对话而改变。
“太感谢你们了同学。”我谦卑而感激地向我的调查对象们鞠了个躬,“我这个调查是关于人际关系的,只包含几个小问题。这位是你女朋友对不对?”
男生自豪地笑了一笑表示肯定,并伸手搂住了女生。
老实说,我想把他的手砍掉。然而我知道这个冲动是毫无理由的,因为我既不认识他,也并不认识他旁边的女生。于是我高兴地拍了拍手说:“太好了!我们就不妨直入主题吧。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你认为你的女朋友是个值得交往的人吗?”
男生有些不解,但还是大体听懂了这个问题的所指。“很奇怪的调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他诧异地说,“当然是。我们在一起一年了,感情很好,她是我至今能遇到的最好的人,而且我确信,也是我以后能遇到的最好的人。”说到这里,女生配合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真是感人!”我忍不住又鼓了鼓掌。“第二个问题是问你的,女士。你会爱你旁边的这位先生的一生一世吗?永远的敬他、爱他、顺服他,无论他健康与疾病,无论它富有与贫穷,都与他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一直到老吗?”
“是啊。” 女生立刻回答,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迷茫地说,“你的问题好奇怪。等等,这不是婚礼誓词上的句子吗?那我应该说’I do”才对!”
“是啊,哈哈哈。”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正笑到最和谐的点上,我莫名地想起了李白的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于是像孙悟空一样,弓起身子,右脚搭在左小腿上,脖子伸长,半仰起头,用手遮着眼睛扫了一眼天上霸道的小太阳。
他们两个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样做,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猛烈的大笑,前俯后仰,捶胸顿足(或许那女生并没有捶胸,只是我觉得很性感,所以想象出了这个动作而已)。之后我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转向他们,摆了个谢幕的pose。于是他们笑的更厉害了,捂着肚子,在地上蹲着笑;笑一会,两个人就互相看一眼,然后激发出更凶的笑,根本停不下来。我眼见着暂时无法打断他们,无事可做,就掏出mp3,找旁边一块地坐了下来,听了首我自制的《加州旅馆》和《冰山上的来客》的remix——前半部分《加州旅馆》弹前奏的时候契合得还不错,后面就很诡异了,所以我一般只集中注意力在后半部分;同时,看到他们张大嘴笑的样子,我感到有点饿了,幸好口袋里带了半包吃剩的奥利奥,便拿出嚼了起来。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我也吃饱了,歌也听完了,而他们还互相看着大笑个不停,虽然已经发不出声,只剩下张嘴的动作了,看起来早就完全忘记了最初发笑的原因。对于这种事情我有经验,想当初高中上课的时候,我跟同桌因为一个小笑话笑了起来,然后我看到他笑起来的脸真是他妈的又丑又滑稽,于是更加不由自主地大笑;他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于是最后,我们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而事后根本就不记得到底是为什么而笑。这样一想,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因为我的表演而笑的嘛,顿觉没有存在感,于是我起身过去,一把将他们推倒在地上:“喂,起来了!笑你个头!”
“哎哟!草!”笑声立刻变成了谩骂声,男生很快起身,挥着拳头就要冲过来:“你他妈的有病啊,无缘无故推我们干什么!”
我立马堆起笑脸,努力咽下嘴里的饼干,连连后退闪开拳头:“哎哟,大哥对不起,我是看你们实在停不下来,怕耽误了你们本来的事情啊;而且你看,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任由你们笑下去的话,笑出毛病来也说不准对吧。所以我是为你们好,再说我不就是用手推了一下嘛,要是有恶意的话就用脚踢了对不对?”
他听我这么说,想想觉得也有道理,然后又回忆了一下,我似乎的确没有用脚踢他,于是就作罢了。“也对,我们本来有挺紧急的事情的,还真幸亏你提醒。”他挠挠头说,“不过我们是准备干什么去来着?哎,你还记得吗?”
女生也摇摇头,笑肌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自然地痉挛了几下,好像中风一样。
我于是提醒他:“你们本来是要去开房来着,你跟我说过的。”
男生吓了一跳:“是吗?我们真这么打算的?”
女生更是脸色苍白:“怎么可能!我从小就很传统,不会这么随便的!跟他开房?”
男生本来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听见女生这么说,就有些不高兴了,转过脸去一脸黑线对她说:“你这什么语气!怎么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东西也给你买过这么多了,父母也都见了,不就是个早晚的事了吗,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难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喂,各位各位!”我不得不打断他们,“先不讨论这个话题吧,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你们谁能提醒我一下,我们刚才在做什么来着?跟我有关的?我记性不大好。”
“啊,在做一个调查。对,你在调查我们。”男生说。
“没错!我也想起来了。”我一拍大腿,“你们非法开房,我是来调查你们的!”
“开什么玩笑!”女生尖叫起来,“我们根本还没去!再说,都是成人了,开房还能犯法?”
“你他妈的耍我是不是?”男生咬牙切齿地说,“刚才我还在跟她说要不要去开房的事情呢,怎么可能现在又成了我们已经开过房了?你以为老子记忆力这么差啊?”
我赶紧笑着说:“这位兄台不要生气嘛,我就是开个玩笑,你这么聪明当然看穿了我在瞎说了。唉,看来还是得说实话啊,其实是我跟这个女生是男女朋友,昨晚在你们店开房忘带带钱,早晨就逃了,你是追来要钱的。”
“哦,这样啊……”男生缓缓地说,“这样的话我只能说……
“狗!屁!”男生从牙缝挤出来这两个字,然后突然开始咆哮说“我们两个只不过今天闲的无聊,正好碰见你这个低智商儿童,陪你玩玩而已,你还真觉得我上当了?哈哈,刚才我们偷偷商量好了你都没看到吧?让我来跟你说,我跟她原本是要去逛街买衣服的,碰见你这个傻×自称做调查问卷,结果一点正经事没有,挺好笑倒是真的,但是你还真的以为这种伎俩就可以让我混淆所有事情了?你他妈是小学智商吧?”
我无话可说,后退了几步,叹了口气躺倒在草坪上,摘下了眼镜。那个男生的拳头在10秒后向我袭来,打在我的嘴巴上,鼻子上,胸口上,前额上,颧骨上,锁骨上。各种迹象表明,看来他是个强壮的男人,而且很长时间没有发泄过了。我的神经被强烈地刺激,身体不由自主地翻滚去躲避,脑壳地震般晃动。过了会,我开始感觉到满嘴都是自己咸咸的血的味道——跟小说里写的不一样,其实味道很差劲。
不管什么事情,一旦有暴力出现,立刻就变得让人感兴趣了,于是我隐约感到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然后过了会,有几个男生冲过来把打我的男生费力地拉开了。那个男生被人拉着胳膊,脚下还一直尝试着要再次冲过来,嘴里也一直不停,不知道在骂什么,大概也是我能猜出的那些话语。那些我也会骂。
我试着睁开带血的眼睛,看到带着血丝的天空和周围暗红色的人群,听到人们激动和畅快的喧哗,当然还有那个男生的咒骂声和喘息声。
我痛苦而惬意,身上被自己的血弄的潮湿,没有欲望也没有能力移动,感觉正在被无尽而闷热的暧昧和无聊所消化。这让我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公车上。
“喂,刚才的那个女生!”我嘶哑着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大喊。那个女生正在跟别人一同试图让她的男朋友安静下来,听到了我叫她,愕然地转过头来。
“你叫李柳婷对不对?”我大声地问。
人群马上安静下来,似乎是为终于明白了故事的缘由和结局而欣慰,并且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剧情的进一步发展。
可是女孩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不是!我叫王秀芹。”
人群中又出现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大家立刻开始讨论这个女孩到底是叫李柳婷还是王秀芹。大约5分钟之后,我听到有人(后来听说这个人去了德国留学)跑上了一个高点的地方,自信地大喊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信誓旦旦地发表演讲说,这位令这两个男人神魂颠倒的绝世佳人的肯定是叫“李柳婷”,而我肯定是她的前任男朋友,可是这个男的后来从我手里抢走了她,不料今天三人偶然相遇,我作为好男人的典型,苦苦劝她回来,可是她却仍然摇摆不定,而另一个男生则自恃武力,大打出手;至于“王秀芹”,只不过是她《亮剑》看多了而已。
演说完毕,以女生的男朋友为首的小部分人在下面激烈反对,甚至她男朋友把鞋子都扔了上来,不过演说者机智地躲开了这一袭击,并从容地说:“同学们:这种卑鄙的伎俩,阻挡不了我们同学间的友谊。人类的进步,世界的和谐,是历史的潮流,是任何力量阻挡不了的。请让我讲下去。”不过大部分人表示同意演说者的意见,并已经开始讨论起了《亮剑》中李云龙救秀芹的剧情。
我想起了高中时代我的初恋,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死掉了没有,还是沦落成了豆腐西施,于是再次闭上眼睛,一件件想着那些往事,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儿歌。
等我把关于初恋的所有故事回忆完,发现人群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中国传媒事业的发展问题上,讨论之激烈,就连之前打我的那个男生和拉架的几个人都加入了进去,争执不下,脸红脖子粗,都竭力想压过别人的声音。这时候我发现那个女生还站在那里,一脸惊愕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我于是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她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她,便顺从地走了过来,凑到我的脸前。
“你真的不叫李柳婷?”我微笑着再一次问。
她摇摇头,小声地说:“不是。我真的叫王秀芹,我也从来没看过《亮剑》。我知道这是个打仗的电视剧,也知道它很有名,但我真的没看过。或许我爸看过——但是我出生的时候我爸肯定还没看过。所以总而言之他们那些人很无聊,拿我名字开玩笑。”
“你的男朋友也在那里讨论这个呢。”我提醒她。
“是啊,”她若有所思地说,“他也是个很无聊的人。一直都是这样,我忍了他好久了。”
我想起了件事情,虽然这件事情是我之前一直都没有想到过的。
我突然坐起来,收起笑容,清了清带血的嗓子,认真地对她说:“你会爱你旁边的这位先生——也就是我了——一生一世吗?永远的敬他、爱他、顺服他,无论他健康与疾病,无论它富有与贫穷,都与他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一直到老吗?”
“哈哈,你又来了,好吧,我会,I do.”她笑着说,笑起来的眼睛像小提琴的f孔一样漂亮,“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不要笑。”我说。
“好啊,我会。” 于是她皱起眉头说。
“太好了,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又笑了起来,“改名叫李柳婷吧。”
end.
后记:基本上,这篇小说我是在尝试释放自己一些奇怪的想法和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