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终于把城市抛在身后,像逃荒的乞丐,听闻一处丰饶的去处,便不顾疲惫和饥饿,兴奋地向着那一片几近快要变成传说的故土出发。这似乎是要去赴一场约会,对象是多年未见的恋人。一路上,回想着她的美丽,她的温婉多情,仿佛就在昨日,一切触手可及。然而,又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害怕这即将到来的相见,见到的是红颜易老,物是人非,终会是一场失望。可是,梦中的恋人啊,怎能不见她?
十月,回到故乡,在万籁俱寂、有些寒意的夜里。几百里的风尘被浅睡的星光一扫而尽,院子的角落里传来零星的虫子的私语,环绕着村庄的树木渗透着寂静而温馨的气息。不知名的狗儿欢叫起来,它不认识我,而我宁愿一厢情愿,怀着美好的情愫以为它是在呼唤我的名字。如果可以,我真想抱抱它,像拥抱一位亲人。这是纯粹的黑夜,不会被泛滥的灯光和粗鲁的鸣笛声惊扰。它有足够的空间包容这土地之上的生命所有的想象,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的留白,用黑色表达着最朴实无华的精彩。
十月,疲惫退却,羁绊远去,像迎来狂欢的节日,抖擞精神,在如玉的月光下,准备一场盛大的独舞,在无垠的时空里静静地绽放。然而,“近乡情更怯”,我又怎能不觉得羞涩?一如蓦然的初见,此时此地,情思悸动,按捺不住,一时语拙,竟不知如何问候久别的亲人,只兀自站在那朴素的院子里,很久都不能相信脚下的土地流淌着自由的生命的血液,已然与水泥的冷漠相隔遥远的距离。
十月,闻鸡而起,终于可以轻松地做到不那么恋床。如果愿意,甚至可以更早一些,赶在黎明尚未醒来就在四墙围起来的院子里溜达一圈,竟也生出用双脚丈量这里每一寸土地的痴心。然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沐浴天地间清新的空气,放眼望去,在斑斓的田野上,看远处的村庄怎样变换色彩,看太阳怎样蓬勃地升起,看似曾相识的乡亲怎样开始一天的生计,突然间觉得自己的生命原来也可以如此鲜活,方知那远方城池里的自己远不如这故土之上的一株草木。记得大抵同样早起的情形,已是很多年前,在祖父身体健硕的时候,被他呵斥着起床,披星戴月地下地干活。如今,老人已然没有了当年那种封建家长式的威严,只在床上静静地躺着,看日子来了又去,看我回来又久别。
十月,把土地爱得深沉。庄稼地里的玉米穿上盛装,潇洒地作着谢幕的演出,报答季节一个沉甸甸的承诺。稚嫩的麦苗破土而出,生出一片氤氲的绿色,向秋日的大地宣示来年春意的盎然,还有夏日的热火朝天。我早已不能够亲身体味,又怎能懂得脚下这片土地四季的谦逊与骄傲——水泥地的光鲜不过填充满心的麻木与虚空而已。
十月,小路旁的狗尾巴草徜徉在斜阳的光辉中,在风中悠闲地摇曳。那毛茸茸的一支,楚楚可怜,如精灵一般,似乎稍不经意就会错过它的生动。诗曰:“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大抵也不过是如此的情形。
十月,站在田埂上的白杨树,亭亭玉立,仿佛一位刚刚出浴的女子。白皙的肌肤泛着秋日多情的光辉。温顺的枝桠是飞扬的秀发,在暖风中梳洗,洒落发黄的枯叶,褪尽季节裹在面颊上的羞涩,宛如一首小诗,对着一抹温柔的湛蓝,宁静而生动地吟唱。
十月,像一个儿时的传说,一只喜鹊从天空飞过,那么亲近,又倏忽变得遥远,不留下一丝痕迹。
十月,回到荒芜得有些不堪的院子,那是故土的魂灵。在儿时被当作秘密锁起来的抽屉里,找寻过去的日记本。我突然间不知道在那幼稚的字里行间,谁曾写下对美好未来的希冀,更不曾想如今要重归于此寻找早已不知所踪的那个人。
十月,不必念诵“归去来兮”,岂不知那是用生命写就的悼歌。终于明白,回不去的,才奢求归去。
十月,像一杯烈酒,一晌欢醉,白纸黑字空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