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老年

一般而言,年轻人容易激怒,故而有愤怒青年之说,简称愤青。

愤青看啥都看不惯,以为全世界都糟糕,必须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安排才好。所以,愤青又被贬低为粪青。我年轻时候,也是一个愤青,看啥都不顺眼,总觉得这个社会太糟糕,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总之就有点指点江山的意思在里头,还觉得社会不公,太黑暗,黄钟毁弃,瓦釜鸣雷。后来,棱角被柴米油盐磨光了,心性被烟火红尘磨平和了,也就不想那么多了,随他去吧。

前两年,玩起了微博,在微博上吵吵闹闹,才发现愤怒其实不是年轻人的专利,中老年人也特好愤怒,微博上有一大批中老年人,成群结队地愤怒,抱团愤怒,他们说,自己年轻时,流血流汗,为建设这个国家付出太多,如今国家对他们不公,所以他们愤怒了,中国出了叛徒,逆贼,汉奸,必须除之而后快。他们不仅在微博上说,还四处游走,结社,拉横幅,打标语。

我在本地,也见过愤怒中年,一次是在交电费时,排着长长的队,前面一个中年人大骂供电局太坏,竟然想出预交费这个阴主意,我问,预交费是怎么坏的?他说,肯定是要偷钱,现在的人啊,太坏了。我就故意说,过去的人很好吗?他就愤怒了,仿佛我侮辱了他,大声说,过去的人大公无私,个个都是活雷锋。还有一次是在浴室里,一个中年人大骂现在的年轻人自私自利,色情下流,好吃懒做,现在的社会,失业下岗,房子医疗教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说,过去也有缺点啊,落后、穷、蒙昧、各种运动和口号、批斗。他闻之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这个年轻人不知好歹,新中国刚建立,国内有地富反坏右蠢蠢欲动,国外有美帝英法德围攻绞杀,不搞运动怎么行?吓得我不敢再与他交谈了,遇到这么一个火性重的,万一光着屁股在浴池打起来,岂不难堪?

我在城西居住时,邻居是上海人,一家子从上海下放到苏北来,老太太据说是旧上海纱厂的童工,被工头那摩温用皮带轮子打过,老太太喜欢给邻居讲过去的故事,一遍遍像唱片打滑那样重复。老头则一言不发,阴沉着脸,我唯一看到老头讲话是每天傍晚,老头会准时站在家门口,面朝夕阳的方法,斜着身子,一次次骂“妈妈滴,他妈滴,妈妈滴,……”,他非常用力,以至于脸上的肉在抽搐,粗短的身子倾斜发抖,谁也不知道,他在骂谁?被骂的是何方神圣?他把所有心思都浓缩在三个字中——妈妈滴!

住到新小区后,我的楼下有一户人家把房子租出去了,租户家有个瘦瘦的老太太,平日里穿戴整齐,干干净净,忽然有一天,站在楼梯上骂:绝八代,挨千刀,……,我听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她为啥叫骂,原来是她买了一袋子大米,放在楼梯上被别人偷去了。老太太就这么骂着骂着,一个小时都不累,对门的老头听不下去了,探出脑袋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偷你米你找谁,站楼道里乱骂算啥?这事过去了两月,昨天夜里,老太太又站到楼梯上叫骂了,绝八代的,挨千刀的,谁偷了我的米,好早点见阎王,绝八代的,挨千刀的,……,这回,没人出来劝慰了,也没人出来喝止,都躲在家里,听着,半小时后,那声音渐渐小。

哎!人啊!太可怕啦!

年轻时,会愤怒!一言不合,挥拳相向,因为涉世尚浅,荷尔蒙旺盛。

中年时,仍愤怒!牢骚满腹,冷嘲热讽,因为诸事不顺,恼羞成怒。

老年时,还愤怒!骂骂咧咧,指天骂地,因为脑子萎缩,老年痴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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