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它已呈现出老年的体态。灰黑色夹带老年斑的皮肤,肥胖的身躯佝偻着,常常倒向一边。皮肤松弛,光泽渐失,轮廓渐渐模糊。似乎常年被水浸泡,身体的边界日益与水融为一体,仿佛是一个在像素模糊的相机拍摄下的生物。
双鳍摆动得渐发缓慢,频率也逐渐降低,越来越长时间沉在水底。许久,只见一个笨重的身躯蹒跚而上,努力摆脱水的阻力,像一条缺乏灵动身姿的水蛇一般,画出一个个不标准的“s”型,最后冒出水面,缓缓张开它那宽厚的嘴唇,吐出一个气泡,然后,慢慢“掉”入水底。
它来了有三年。
入住之时,已至青壮年,身姿矫健有力,投放饲料时,旁边的同伴都不敢与它争抢,而是立即掉头离开躲至一旁,唯恐被其“报复”——或被追赶不休,或进行撕咬。于是,一鱼尽揽所有美食,一路猛吞,直到扫荡干净,确保了当日的储粮和能量。
每次走到鱼缸旁,看到了缸外的人影,一个对它来说的“庞然大物”,但总是立即从水底直梭到鱼缸边缘,隔着玻璃寻觅着有什么“新花样”。当连续好几周只有单调的鱼饲料投放而没其他美食尽享的时候,它那又大又圆、黑白分明的眼睛蓦地两侧一闪,透着失望,但之后迅速钻出水面,如一台吸尘器,吸光身旁的小圆粒,成功捞到今日的干粮。
它是一个在博大世界中,不起眼的小生命。也是一个在这片水域中,熠熠生辉的发光体。
它只是一条鱼,一条老鱼,一条好斗之鱼。
对它来说,生命是矫健有力的,如牢牢缠绕着枝干的喇叭花,将生命力努力蜿蜒至顶端;它个头很小,小到像一颗小草,身体柔软却也坚硬之至,能扎穿最坚固的头盖骨,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它的生命也是沉稳的,似一头千年老龟,时而缓慢滑动,在汪洋大海中,行稳每一步,所游之处,不激起一片浪花,即使海面下波涛汹涌。
生命的意义在于——你要给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生命的载体是多样的,生而为人,体验所谓万物之灵的豪迈;生而为鱼,体味水中穿梭的酣畅淋漓;生而为树,体会扎根深处土地又奋力接近无际天空的自在;生而为鹰,沉浸搏击长空的畅快。一样的生命,不同的载体,千万种活法,根本无权评判它的好坏,毕竟生命的落脚点,是它自己。
有一天,它静卧缸底,斜靠玻璃。投放饲料,不吃,敲敲鱼缸,不动。只剩一张慢慢张开又缓慢闭合的厚唇,如电影慢镜头,许久才见一点动静。
有时,觉察有人来,便眼珠一转,似乎用尽全身气力,奋力起身,浮出水面,吐几口气,冒几个泡,不自然的费力的摆动着肥胖身躯,才得以自如游动。比起旁边小鱼儿的“游刃有余”,它似乎已失去了伶俐与徜徉的自由。
之后一段时间,似突被灵丹妙药点醒一般,斜歪的身体慢慢回正,恢复正常。有时站在鱼缸边,也并不如往常,游过来贴靠玻璃,向“喂食官”靠拢,但依旧会奋力摆动身躯,倔强窜动,甚至如一辆失控的车,左右摇摆、疯狂疾驶,奋力夺回肉体自由,与水的阻力做着顽强抗争。
它很清楚,已至暮年,一切终有尽头。穿梭如飞、身姿敏捷已成为过去式,但就是不愿与其挥手再见,它还有气力呢!它还流淌着倔强的血液!血液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会伴它到最后,直至眼中最后一束光熄灭。
几个月后的清晨,它斜卧缸底,缓慢地摆动一侧的鳍,稀得游动,像是昨夜斗争了一晚,累了,躺在缸底缓劲儿。偶尔上来“收集”食物,便很少浮出水面。
有时轻晃鱼缸,似“咚咚咚”敲门,期待再次看到它活跃的出来迎接,兴奋摆动透明的双鳍。而它依然静倚缸底,拒绝“随波逐流”。
直到有一次,它的身体变得僵硬,像一根冻住的冰棍,褪去了所有光泽,眼里的那束光,熄灭了。
老鱼走了。
它挣脱了肉体束缚和精神桎梏,倔强的、顽强的、一往无前的向生命的光亮与自由驶去。
它的生命形态像一坛陈年烈酒,被时间侵蚀却愈发醇厚和苍劲!
水中已无它的身影,但永远有它的印记。
不知下一次,是否还与水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