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知了……”
知了聒噪的叫声,争先恐后的钻进小慧的耳朵。小慧烦闷的翻了几次身,然后霍的一下从破旧的沙发上坐起来,赤着脚去将吱啦吱啦的风扇调大一个档位,然而风,依然是热辣辣的。
不足十平的出租屋,被一张布帘子隔成了两间。
里间放了一张一米宽的木床,一张断了几节的凉席铺在上面,凉席已经被磨得光亮。一条洗的发白的薄毛毯胡乱团成了一团,窝在墙角。墙壁上贴了很多明星的海报,卷角的地方露出了斑驳的墙壁。
外间有一张破败的沙发,边边角角已经磨损的不成样子,有的地方已经破了皮,露出了里面的海绵。沙发对面是同样破败的两把理发专用的转椅。
整间房子里最新的,就是那张贴了整面墙的大镜子。那是小慧上周刚刚攒钱换上的,之前的镜子发黄破裂,实在是不能再用了。
小慧烦躁的坐到沙发上,汗水顺着额头、脸颊、脖子,流进了胸前的沟壑里。
“这天儿热的,害的姐两天都没开张了,再不开张就要喝西北风了。”
小慧焦急的朝门外看去,盼望着能来一个理发的,或者刮脸的,又或者……
“噗通……”
刚把失望的眼神收回来,门外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这声音在正午燥热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响亮。
小慧好奇的走到门边,把头伸了出去。
“哎呀。”
门外滚烫的地面上,趴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
小慧赶紧跑出去把孩子翻过来,是个单薄的女孩。小慧拍脸,掐人中,女孩满脸通红,头发就像水洗过一样,一缕一缕黏腻腻的贴在头皮上。
小慧知道,这孩子是中暑了,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女孩拖进屋子。把风扇调到最大档位,喂上藿香正气水,又喂了盐水,用毛巾蘸了凉水擦拭孩子的脸及胳膊。
女孩的胳膊上有很多新旧伤痕,像是被人用条状物抽打的,炎热的夏日正午,小慧竟打了个冷战。
“哎呀,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可别死我家里了呀。”
小慧焦虑的叨叨,但是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终于悠悠的转醒过来。
“哎呀,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谁家孩子啊?你家父母电话多少……”
女孩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环顾了一下屋子,把视线定格在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小慧身上。
女孩似乎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的眼里闪过厌恶和鄙视,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哎哎哎,你这孩子,倒是说话啊,你谁家的,好了就赶紧走啊,姐姐我还得工作呢。”
女孩不搭理小慧,小慧看女孩这不言不语的样子,心里一阵气恼:“什么熊孩子啊,最起码我也是个救命恩人啊,回头见了这孩子爸妈,得让他们好好谢谢我才行。”
看着女孩醒过来,小慧也不再搭理她,沙发被占了,小慧只好拿毛巾擦洗一下身体,挪到里间的床上。
也许是这一阵折腾太累了,小慧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小慧一觉睡醒,周围的热气褪去了不少,天也暗暗的,太阳已经落山了。
小慧瞟了一眼沙发。沙发上早已空无一人。那孩子早就离开了。
“嘿,这熊孩子,竟然是个白眼儿狼,连声谢谢也不知道说。”
小慧骂骂咧咧的下床,觉得这社会,真真儿的是世风日下。肚子也开始“咕咕”抗议。
没办法,只能拿出珍藏的方便面了。
一边煮方便面,小慧不甘不愿的拉开了那盏颜色特别的灯——那盏粉色的霓虹灯。整个房间顿时被一种淫靡的气氛笼罩。
“叮铃。”
面正吃了一半,小慧听到了风铃的声音,那是有人推门进来了。小慧赶紧放下手中的面,调整好表情看向门口,门口站着一个,似乎是刚刚下工的建筑工人。
“门口热,您快进来,您是理发?刮脸?还是?”
小慧看着那人盯着自己胸口的贪婪目光,顿时明了。
“一百一次。”
那人为难的搓搓手:“能便宜点儿么?”
“一口价。”小慧面无表情。
那人似乎是做了很复杂的思想斗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就迫不及待的扑向了小慧。
当那人在小慧身上运动的时候,一阵阵汗臭味钻进小慧的鼻腔,小慧觉得自己刚刚吃进去的半碗面条,似乎快要溢出来了。
每当这个时候,小慧会强迫自己,把思绪拉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她本来的梦想,想她对未来渺茫的憧憬,想那些把她逼到现在境遇的悲惨过往。想啊想,一直想到那人从自己的身上爬下去。
小慧迅速穿好衣服,接下皱皱巴巴的一百元钱,然后,把那人送出屋外,摆个招牌式笑容,说:“下次再来啊。”
当小慧要转身进屋时,无意中瞥见对面街道的角落里,靠着一个小小身影,是那个熊孩子。
熊孩子的不辞而别让小慧正生着气呢,她才不会再管那个白眼儿狼呢。
小慧转身进屋,看着手里的粉红钞票,自嘲的笑笑,“果然,每次坚持不下去了,还是得做。”
小慧关了粉红灯,换了节能白炽灯。看着白惨惨的灯光,小慧希望明天有人来理发,或者刮脸,而不是……
剩下的一半方便面已经吸水泡胀了,小慧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但是她舍不得扔,多浪费,多可惜啊。
小慧又想起了门外路对面的熊孩子。“那孩子……离家出走还是无家可归?应该还没吃饭吧。”
小慧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烂好人,谁叫那孩子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呢。
小慧蹑手蹑脚得走到睡在角落的孩子旁。那女孩看上去干瘦干瘦的,似乎是长期营养不良。此时,孩子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睡得很不安稳。
小慧轻轻的摇摇女孩。本就睡得不安得女孩瞬间惊醒,警惕的看着小慧。
小慧满不在乎的说:“要不要睡我家沙发?”
女孩的眼珠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看看身处的环境,再看看对面那间亮着白灯的破败理发屋,站起身来。
“我不白睡。”
干燥沙哑的声音让小慧一惊,看看女孩单薄瘦弱的身体,小慧感到有些悲凉的好笑:不白睡?你能给我什么呢?
也许是饿了很久,小慧的半碗面条终究没有浪费,全都进了孩子的肚子。
小慧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租着一间无比廉价的小破屋,开个理发屋聊以为生。实在过不下去了,也会兼职妓女。小慧的生活很悲惨,根本看不到未来。小慧市侩,吝啬,但是小慧依然是善良的。
为了方便,小慧简单的自我介绍了一下,当然,除去了自己兼职的那块。
女孩只说自己叫小琳,15岁了,其他的,就再也不开口了。
即使人生再悲惨,生活的再下贱,小慧也想活下去。她每天都要为下一天的生活费操心,她没有多余的心思管那个多出来的,叫小琳的女孩。
小琳不说,小慧也不多问。小琳似乎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小慧的学徒。
小琳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有生意的时候,小琳帮小慧打打下手。没生意的时候,小琳收拾妥当小小的理发屋,喜欢盯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迫不得已兼职的时候,小慧会将小琳支出去一阵子。
小琳吃饭很少,似乎是刻意少吃,小慧也不与她客气,小琳不吃,她就全都吃掉。小琳睡沙发,小慧睡床。有时候小慧让小琳去床上补补觉,小琳总掩饰不住眼里的嫌恶,连连摆手。
日子还是一日重复一日,而时间,却早已走过了一年。
这一年,小慧22岁,小琳也应该16岁了。这一年,小琳从来不叫“小慧姐”,除非不能避免,才叫一声“小慧”。小慧总念叨小琳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
小慧跟一条街上回收二手家电的单身汉老周睡了一觉,搬回家一台二手电视机。老周好心的给安上了一个大锅盖,虽然收不到几个台,但最起码,生活不再那么无聊。
有了电视,来小慧理发屋理发刮脸的人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小慧不用经常兼职也能解决与小琳两人的吃饭问题,还能攒下点儿钱了。
某天早上,当小慧醒来照例瞟向沙发的时候,她发现小琳又不见了。她并不认为小琳是去尿尿了,因为,沙发上放着一张字条。
小慧没上过学,她只能拿着字条去找老周。好心的老周把字条上的字读给小慧听:
小慧,我走了,谢谢你的收留,但我不能这样过一辈子。我有我的梦想,我还要继续上学,我要去赚钱。暂借500元钱,等我赚了钱会加倍还你的。
“真是个白眼儿狼。”念完纸条的老周愤愤不平的说。
小慧只是摩挲着这张小小的纸条,有一些失神。原来,小琳读过书,认识字,字儿也还挺好看的。
凉席底下原本压着的3000块钱,果然少了500块,也只是少了500块。
小慧又恢复成一个人的生活。日子似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每每给客人洗完头,想叫一声“小琳,拿毛巾。”才恍然想起,小琳已经不在这里了。看电视的时候也没有人听她絮絮叨叨了,虽然之前的小琳也从不会回应她。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些害怕,明明之前天不怕地不怕。
两个人以后,再也无法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小慧开始常常去找老周聊天,老周也会常常来小慧的理发屋刮个脸,或者仅仅是跟小慧聊聊天。
某天的电视里,男主角像女主角浪漫的求婚,小慧看得热泪盈眶,鼻子不停的抽抽。
“小慧,要不,咱俩一块儿过吧。”身边的老周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小慧惊讶的忘记了抽噎,她抬头看看老周真诚的脸,老周其实也就三十多岁,只是生活的艰辛让他看起来像四十多岁。
小慧点点头,靠在了老周肩膀上。日子不就是这样吗,不习惯一个人了,就找个人搭伙过吧。
老周跟小慧没扯证,因为材料不齐。这对老周跟小慧来说,其实也没什么。两个人真心一起过日子就行了。
小慧住进了老周的回收站,也就是老周的家。
老周对小慧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小慧先吃。两个人不吵不闹,日子虽然紧巴了点儿,但最起码,互相有个依靠,两个人大有点儿相濡以沫的意思。小慧再也不用兼职了,小慧觉得这样也挺好。
彼时,洗尽铅华的小慧正认真的给客人推头,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看清来人,小慧的手一抖,差点儿给客人推秃了。
“先坐吧。”小慧的声音也有点儿颤抖了。是小琳,小琳回来了。
小琳打量一下理发屋,发现理发屋里很多物什都换成了新的,新的沙发,新的理发转椅,新的风扇,新的……再看着眼神专注的小慧。
两年未见,小慧胖了,不施粉黛的脸上红润润的,较两年前气色好多了,最重要的是,小慧隆起的肚子说明,小慧怀孕了。
送走了理发的顾客,小慧坐到了小琳的身边:“这两年,过得好吗?”
小琳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小慧的面前:“姐,对不起!姐,谢谢你……”
小慧拖着稍显笨拙的身体,赶紧去扶小琳:“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小琳对这两年的经历缄口不言,小慧依然不问。只是老周有点儿愤愤不平,在老周的心里,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小琳就是那个白眼儿狼小琳。
两年后的小琳,对待小慧,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叫“小慧姐”,也不再叫“小慧”,而是直接叫小慧“姐姐”。
小慧与老周也渐渐知道了小琳的身世。
在小琳的记忆里,八岁之前与奶奶在一起的留守儿童生活,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虽然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但是最起码,不用挨饿,不用挨打,奶奶对她也是宠爱的。
一切的转折都发生在八岁那一年。
那一年,爸爸带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回了家。听奶奶对爸爸的打骂,她隐隐知道,她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因为那个理发屋里的狐狸精。
奶奶口中的狐狸精怀孕了,为爸爸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这次爸爸带女人孩子回家,本是想让奶奶帮忙带孩子。
可是奶奶一气之下,竟然就那么去了。
孩子没人照顾,爸爸与狐狸精只好在家里安定了下来。恶毒继母与养女的故事,本来就没什么新鲜的梗。
虽然小琳除了上学就是做饭、洗衣服,照顾弟弟,但是,依然是继母的眼中钉,肉中刺。稍有不顺从就要挨打,挨饿自是正常的事情。
为了留住这个老婆,本就对小琳没什么感情的父亲,采取了默许纵容的态度。
渐渐长大的弟弟,虽然小小年纪,却也对她颐指气使。动不动就打她,踢她,拿她当靶子。忍无可忍的她与弟弟扭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