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后整天睡在被窝里，手伸出来又黑又干巴，像个鸡爪子。也难怪，天气冷，她不愿意擦，更不愿意洗了。用她自个儿的话来说：我不拿啥东西，吃饭也是你们喂，喝水，用软胶管吸，洗手干啥？多凉啊！万一感冒了我难受，还给你们添麻烦。母亲振振有词，不洗就不洗吧，家里人也由着她的小性子。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很足，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母亲能洗一下。我先去烧一盆热水，把一条四方凳子放倒，盆子放上去正好和床一样高，又在床和盆相接的地方铺一条毛巾，防止水把床打湿。一切就绪，把母亲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母亲有些害怕，挣扎着，究竟是没有我力气大，可不甘心屈服，眼睛眨巴几下红了，一副要哭的样子。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慢声细语地哄着，母亲总算安生了。
这是一双啥样的手啊，黢黑黢黑的，指甲很长，甲缝里塞满污垢。我用热毛巾将她手打湿，抹上香皂，轻轻的揉搓着，用水一冲便露出庐山真面目，又洗了一遍，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了。接着趁热打铁又给她洗了头，脸、脚，经过一番折腾看起来清爽多了。我拿起指甲刀给她剪指甲，“啪”的一声，弹出的指甲，飞得无影无踪。母亲的指甲干的厉害，剪过后参差不齐，我用锉刀轻轻的打理一遍后，捧着她的手端详着，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没有一点肉，薄薄的一层皮裹着骨头，青筋鼓鼓的凸起老高，十个手指关节粗大，指甲倒是方方正正的，可惜中间往下凹。翻开手掌，掌心有几处老茧，右手的中指关节处，还有一块儿茧又大又硬，那是母亲多年握剪刀留下的印记。这双手摸上去冷，硬、粗，看上去瘦，白里泛青，有些蜷曲。靠着这双手，母亲熬过多少苦日子，估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年母亲只身一人，从百里外带着几件衣服就和父亲结了婚。一分钱的彩礼也没要，一件嫁妆也没置办。真的冲着＇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这句话做的。父亲家里穷，住的是生产队里分的两间羊圈，屋子低矮，伸手就能摸到房梁。唯一的财产，怕是墙角处的那几只羊了。冬天缺草料，饥饿的山羊爬上供案把灶爷的圣象都撕扯着吃了。尽管这样，母亲也没有嫌弃，结婚后里里外外的忙碌着。第二年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母亲把一块儿地种上了红薯，一块地种棉花，最后一块种了花生。红薯收了，屯起来入窖，是一年的口粮。棉花做成捻子，纺成线织成布，做了衣服。收花生的时候最热闹，那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花生，很多人都来看一看尝一尝，父亲在学校做民办教师，同事们也来了，母亲一一招待。
母亲先后生下哥哥和我，后来还有了妹妹。加上奶奶，一家好几口都住在这两间小小的羊圈里，实在不像个样子，便决心修缮房屋。那时候盖房子全用的是板打墙，母亲盘算着还是用土坯合算，便亲自下地脱坯，这可是男人看了都发怵的活，要知道她小时候生过钩虫病，整个人黄肿黄肿的，差点丢了命，要强的母亲硬是脱了三间房的土坯。还烧了一窑青砖，把房子盖成了外包青（外看时砖瓦房，屋里是土坯房），让村里人争相效仿。
当年分土地时，还分了一笔队里的债务，利滚利慢慢的变成了一笔巨款，用什么还？ 父亲教学，一个月三块五毛钱的工资，要给奶奶买药，还要帮助班里几个成绩好，念不起书的学生。权衡再三，母亲决定还是学个技术吧，日思夜想，决定学理发，当时这可是个石破天惊的决定，用农村话说：理发匠，下九流，百年后连祖坟都不让进的。男人干都抬不起头，何况是年轻漂亮的母亲呢？顶着巨大的压力，母亲跨出了这一步。从此以后我便很少看到她，她学技术的地方，离家有十一二里的地，不管吃，不管住，作为一个学徒工，母亲早早的去，开门儿就干活，扫地、洗毛巾，等师傅来了，一切早已就绪。中午师傅回家吃饭，母亲啃冷馒头，喝点水，晚上下了班往家赶已是半夜了。她吃的不好，睡得不好，身体更差了，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双腿浮肿，头发大把的脱落。把又粗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剪成了短发，还盖不住头皮。凭着超常的毅力，母亲学会了洗吹剪烫全套技术，开了一个理发的小店，大人理一个头两毛，小孩儿一毛。一分一分的积攒一举还清2000多块钱的债务，这一干就是20多年。
母亲是孝顺的，父亲兄弟四个，他排行最小，奶奶却一直跟着我们。无论是吃的穿的母亲都顺着奶奶，奶奶脾气不太好，没少给母亲气受，但她都忍了。奶奶年纪大了，体弱多病又怕冷，母亲硬是想办发法给她做了一双新花被。吃的母亲也会把最好的留给她。尽管这样，奶奶对母亲也没个笑脸，母亲委屈的时候常常背着人夜里流泪。
母亲心灵手巧，记得有一年春节，给我和哥哥做新衣服时，别出心裁的胸前领口绣上小花儿。还绣出小宝贝的字样，穿出去引得路人侧目观看。母亲碌碌一生对我们照顾不多，但在我心里，依然是一个最好的母亲，她聪明，善良、勤劳、贤惠。干粗活，能脱坯、砌墙、垒烟囱、盘灶。干细活儿，她能织布，纺线、绣花、织毛线。母亲还学会了养鸡，养兔，编筐编篮。为了生活母亲一直在努力着，奋斗着，心中有梦天地宽，母亲用梦想支撑着自己，给予了我们无尽的爱。而今母亲这个样子，倒在病床上，神志不清让我说什么好？我可敬的母亲，可爱的母亲，可怜的母亲啊！我捧着那双饱受风霜摧残的手，想着她走过的日子，不仅潸然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