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她昨天跟她那个谁吵的可狠啦!”
“不是吧,她今天早上还还给我一篮子鸡蛋呢!”
“是啊,她昨晚给我一条新裤子呢,说是谁跟她买的,太多了穿不过来。”
“她向来都是这样。你看,元宵节都过了,几个要外出打工的儿孙也快走了,也没折腾到谁。”
“唉,死了是她的福气。活着是受罪,我们几个也快咯!”
……
此刻,小源正在合租的房间里休息,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准备去看桌子上摊开的一本杂志,正当他走过去的时候,手突然莫名地抖了一下,杯子脱手而出,与他正在向前的身体撞了个满怀,棕色的液体顺着上衣一直流到地面,又为他那套陈旧的制服染上了另一种崭新的颜色。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这声音在偏僻的早晨里格外刺耳,极似是一种奋力爆发的声音,他显然也被惊到了。还来不及处理此刻的遭遇,一串急促的铃声响了起来:
“嘿,老妈?”他边拍着衣服边说。
“你能回家一趟吗?你奶奶过世了!”那边的声音很平静,似乎还有些滑稽。
“不是吧,今年年都过完了,我真回不来。”烦躁的心情立刻点燃了,他暂时不想开这种无稽的玩笑。
“你奶奶真的死了,就在刚才。医院没抢救回来……”她认真了些说道。
“……,那我试试看吧。”
血缘关系会在心灵上会有奇特的感应吗?事实也许只是个巧合。小源请了一周的假,公司什么都没说,甚至还问时间够不够。下午两点,直到换好衣服出门,他还有些茫茫然。对于“死”,对他来说那只是在别人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别人身边发生过的事情,这种事情虽不会不在他身上发生,他也想过身边的人会一个一个慢慢离他而去,他甚至想过父母在外会不会在哪天发生意外,包括自己。但他还从未想过,是那个人!可当这种事情真正的发生的时候,他却没有感到难过,很是平静的接受这这一切,只是有些惊讶——惊讶于那个人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间地就撒手了!
走出门,时节是在二月中旬,本应能看到早春的影子了,而今年的冬季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天空是一种灰白低沉的冷色调,风打在他那略显单薄的衣衫上,凉嗖嗖的。今天出门有些仓促了,没考虑天气的因素。要是在平日里,有太阳的时候,这一身衣服是绰绰有余的。H省的冬季就是这样忽冷忽热的,他想。径直穿过拥塞的十字路口,来到路旁叫了一辆的士,直达车站。车票及路线选的是最快的那条,机票早已告罄,他迫不及待的要离开这个地方。登车时间在下午四点半,他在路旁留了一地的烟屁股来不及打理就匆匆奔车。
算起来,小源已经有两年多没回过家了。而这次能接着吊丧的缘故出去走走也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他几乎就是由奶奶一手带大的,两人的关系也一直都很好,她们之间通常一个月联系两次。老人总为支末的话费要少说几句。而他呢,疲于应付倒也乐此不彼。几句问候语念完就匆匆挂断。二年,似乎是一种隔膜。这种隔膜不仅仅是隔了一两代人这么简单,是他们“语言”不通了。
列车开动了,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喜欢窗外,因为那是有着无限可能的位置,那里有一种顽固的渴望在吸引着他。即使掠过的景物总是一簇簇林荫道、路灯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这些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在流动,但他还是一直在张望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里的确是个精致的地方。晴日里,天空澄澈如洗,湛蓝的天色仿佛是海面映射上去的一样。空中总是喜欢漂浮着朵朵像棉花一样的云,它们散漫的忽左忽右。向前看,大海和蓝天接壤,海天一线的景况随时收于眼底。而亚热带的海风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到了傍晚,海风会吹散弥留了一整天的热浪。所以,下午出来散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夕阳的余晖打着天际的霞云叠在湛蓝色的海面上,海港的灯塔与城市的霓虹争相交映,路人的影子和轿车的尾灯在黑夜降临之际被路灯拉的很长很长。——这里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夏季,还有一个很像夏季。偷闲的都有些什么人呢,大都是年过五旬的中年夫妇,再就是更年迈一些的。很少会有年轻的面孔。
随着路面慢慢加宽,车速也渐渐地快了。此时他感觉到阵阵凉意,起先还很小,可逐渐他就有些些难以忍受,开始环抱着臂膀。原来他靠着的窗户有一丝缝隙,风是透过缝隙口钻了进来的。他用手紧了紧窗户,但几番拉扯无果后依然不起作用,就干脆靠在椅背上打起盹来。旁边坐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有些消瘦的中年男人,两人寒讪几句。男人说他的车在前天被扣了,不然自驾去G县只需要六七个小时。小源觉得车啊房啊这之类的问题还离他很远,就草草结束了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
列车开进港口的时候,不知道在几点。由于H县到G县的伟大工程还在施工之中,坐船是除了在天上飞的唯一途径。
下车,随后尾随人群无疑上船无疑是作为一名新手最为简单的办法。船有两层,底层用来固定车辆,第二层是船舱。小源早早地进舱抢了一个位置,然后给几个还在家的朋友发了条短信——明天下午到家。消息传出去后,他又眯起眼来。等到再次睁眼时,舱里已经堆满了了人,与其说睁眼不如说是被吵到了。他有些无赖地起身,通过走廊,拐到了甲板的位置。在这里,三三两两的人聚拢着,似在闲聊。如今正是春节返程的高峰期,刚刚离开家人的旅人们免不了有些不舍吧,他想。而他呢,正是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可是,此刻的家里有什么?还有谁?回家能做些什么?这些问题顿时让他的情绪再次下沉。他又上前走了几步,趴在围栏上,海水呈暗色,海面上的波涛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一样。船身破开水面时将海水掀出大片大片白沫发出簇簇的响声。此时夜色正要降临,黄昏的余晖在远处的海域不停地拉伸着,黑夜的元素正驱使它。而彼岸还遥遥无期,后方的灯塔已然缩小成一个微弱的白点,海风渐渐大了,打得衣袖猎猎作响,他紧了紧衣扣,转身下了甲板。
进了船舱,他一眼看到原来的位置上已经有人了。也许是舱号搞错了吧,他想。又走进另一间舱室,也是如此。看了看一旁坐着地上靠着行李箱的人,也就没有再找。辗转几次,来到了餐厅,这里还有多余的位置。找了一个无人的桌子,躺了下去。
船身一直在不停地颠簸,加之衣衫单薄,他又坐了起来。他不知道他在床上呆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三四个小时,也可能是七八个小时。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说马上要靠岸了,于是他在甲板上侯了一个多小时才下船。
下船的时间在九点半,小源再次跟着人群走出港口。而此时该上哪辆车呢?他在路旁停靠的大巴车边来回巡视着。就在他准备随便上一辆到G县的车上时,他从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人,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格外顺眼起来。于是悄悄待在一旁,尾随他上车。
十二点,汽车在一家饭店前停了下来。让乘客们下车补给。小源踏出车门就立刻掏出烟盒点上一支,他在饭店门前来回踱步,他已经近一天没吃东西了。然而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个日子里似乎不能吃任何东西。但是受冻一天的身体却一直在反馈着糟糕的状态。他还是走了进去,要了两碗小菜,一碗米饭,他感觉他在吃饭的时候有人在盯着他。饭菜没什么味道,但还是很快就吃完了,肚子填了半饱。付完钱,就离开了。
添加了热量的身体好像可以抵抗外来的寒风了。小源不自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与此行无关的梦。汽车到G县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第二班车在早上九点。他在车站旁找了个旅馆,倒头就睡。
G县的早晨是个大晴天,办过相关手续,列车在九点准时出发。这次的车程会持续四个小时后到达Y县,一路上未曾停车。父亲告诉他,到Y县后叫一辆私家车直接到家。
一路无事。他以四倍的价格叫了一辆私家车。这次的行程全是乡间小道,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一直贯穿全程。好像年味儿还未散尽,路旁的人家的门前还贴着对联,红色鞭炮的碎屑随处可见。在外谋生的儿女们一定对他们的家乡无比眷恋,春节早就过去,可街道上还是像假期的时候一般热闹。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新衣服,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脸上贴着让人羡慕的笑容。明天会去哪儿,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车继续向前,随着沿途的景色从陌生逐渐熟悉,这熟悉的感觉将他从怀念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故乡对每个在外漂泊的人都是不尽相似的,不仅是那个地方的环境让人无比熟悉,更是那个地方永远有人在等你。可今天的久别,不再有重逢。小源曾经在日记中这样写到:“回不去才算是远方,我们的所有付出、劳作,不论是努力还是坚持,所做的一切一切。这些平凡或是不平凡的日子都只是为了离家的脚步可以更近一步。圈圈点点,没有什么比得上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的微笑更迷人,她的脸上正写着等待……”。可如今,那个一直微笑着等待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坐落在心里的坐标,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轿车继续前行十分钟后,拐进了一条小道。他开始有些坐不住了,直起身子,弓着后背仔细盯着前方的每一处物件。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略显冷清。一条污秽的河,几栋新翻修的房屋。路旁的农田里光秃秃的只剩什么植物的桔梗,只有暗沟里有几颗枯黄的芦苇来回摆弄着。前方的几处人家一览无余。每当有一辆小车经过,路人就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而他总是避开这样的眼神……终于,小车拐了最后一道弯后,他一眼就瞧到在前方某处搭起的大棚子,那种只有每逢喜事才能搭起的棚子!一旁的人更多了,有他认识的,还有不熟悉的,他一下车,熟悉的人马上拥过来,亲切地叫他,泪眼婆娑地将他拉进门。
门内的厅堂里用两条板凳支起了一块简要的床铺,此时他的眼里只能看到上面躺着一个人形的什么东西,还用衣服包裹起来,和以往他在别家看到的一样。他被拉到她的身旁站立,肩上传来一股向下按的力量——他跪了下来。他偷偷地打量身前的这句皮囊。她穿着只有现在才能穿的衣服,这种衣服他见过很多次了。和以往他黝黑的脸不大一样,今天她的面容呈乌黑色,这张记忆里的脸上的黑斑还是原封不动的固定在那里。眼睛紧闭着。凹陷的眼眶和摘了假牙而下塌的嘴唇加之满是褶皱的皮肤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怕。他强行扭过头,不愿去看。
没一会儿,他就被叫去帮忙搬一些什么东西去她的墓碑那里。她的墓穴和以前拜祭别人的地方一样,离家大约七八百米,在农田的更前面。她的墓与其他人并无差异,由于新的缘故,看起来更美观些。一路上帮忙的还有几个堂哥。回来的时候,母亲做了几样小源喜欢的菜,他吃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守灵到很晚才去休息。送葬的那天早上,他是被叫醒的。吊灵的道士已经到了,他穿好衣服下楼,被安排到她旁边跪着烧一种黄色的纸,旁边还有几个她的儿女。纸很薄,微风一来,刮得灰烬飘得满屋都是,不过没有人在意这些。烧完了纸后,他再次打量她。她的脸还是那样,手蜷缩着,上面满是刻痕,也是乌黑色的。他突然拿起那双手,上面有四个厚厚的茧。她的指关节已经没有丝毫活力了,他不停地将她蜷缩的手指掰开又让它自动合拢,好像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她的手比起他的更冰冷。他突然地有些伤感。仅仅两年,他跪在她卧榻的床前,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谁。此刻,在她身旁的人是谁?她会不会这么想?
小源略显木讷地做着这些。旁边的道士的嘴里一直不停地吟唱着什么东西,还不时地喝一口水。他的水杯放在灵牌的旁边,小源突然心生埋怨,将杯子拿下来,放在地上。而道士又将它放在桌子上。他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他看,又将被子拿了下来。几次往复,道士好像没看到他的目光,小源只好作罢。
封棺的时候,小源看了她最后一眼,希望能瞧见什么奇迹一样,可实际却刚才似乎没什么差别。灵柩由八个乡人抬出门后,放在门前停放着。在这段时间,所有的亲属都被要求跪着。硬实的水泥地搁得膝盖生疼,一会儿就有人开始半蹲着。小源立着身子没动,期间有好几个人拉他,他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棺的时候,她的遗照由父亲双手捧在胸前,头上还戴了一个用纸盒做成的滑稽帽子,灵牌由小源端着。他们并排走在前面,不时地跪下,然后起立再向前走。一路上鞭炮声不断,像是有什么喜事儿一样。众人用手捂着脸,挡住路旁鞭炮的碎屑。走了大概四五百米,就到了灵车候着的地方。上车前,人们把缚着的花圈和帽子堆在一起烧掉。
小源和父亲坐在车队的最前头,一路无话。公路边的树木还光着身子,早抽的油菜苗也是病殃殃的,看不出多少绿色。冬天的气候将它们都打焉了,尽是一张萧条的脸色。在乡间,老人们把他们的丧事叫做“白喜事”。这“喜”应该是一个老迈的农人辛劳了一生之后终于得到了安息,也给她所爱的后人们少了一份负担。而沾上一个“死”字要叫喜事,不太好,所以就加了一个“白”字。这应该是一个逾矩的老人自嘲的想法吧!小源想。
到火葬场的时候已到正午,阳光打在身上直教人昏昏欲睡。今天这个地方有些热闹,门里门外到处都是停靠的车辆和三三两两闲聊的人,里面似乎是某个剧院。他们挺好车辆后,直接来到火化的地方,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忙碌着,还有一旁的人在此等候。灵柩不知道被抬到了哪里。小源和一众人一起在火化室外的窗口旁等着,那个窗口里面的东西好像很神秘,一直有人趴在那里张着脑袋向里看,每离开一个就有另一个接着上去。这时候一旁的人说,听说死人在火化的时候身体会被烧的坐起来,小源在心里脑补了这一情景,觉得甚是无聊,就随便找人拿了把车钥匙,去车里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叫醒,说是已经火化完毕。他刚下车,迎面就看到父亲双手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不知什么木材做成的盒子,慢慢地向前挪着步子。这时,号声鼓声做起,他有些不知所措,茫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向哪儿去。也在这时,他注意到父亲的眼眶有些发红,和小源那双惺忪的红色不大一样,那双眼睛里隐隐地似乎噙着什么东西快要挣脱出来。隔着几步远,他看到他的已经参了快一半的白色,深灰色的羽绒服上落了零零散散的烟灰,双膝上各有一块泥痂。近几日的不眠不休让他那张苍老的脸更显老态,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此刻看起来与寻常农人无异。这些天里,父亲一直循规蹈矩地忙碌着各种事情,从没其它的什么情绪流露出来,甚至还在安慰他。而此刻,他恍然才觉得,那个人是真的——永远的不存在了。
回程很快,这桩麻烦事终于忙完了,小源想。刚刚使他有些为难的情绪已经一扫而空,似乎这种感觉只是一个错觉。在今晚,他可以睡个好觉。而明天,更可以跟朋友一起好好聚一聚。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跟家里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来到镇上和朋友们约定的地方,他到的最早。半小时后,才陆陆续续地有人过来。等到人齐的时候,已是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先是找了个网吧一起打游戏,到了中午一起吃饭。他在聊天的时候丝毫不避讳此次回家的缘由。吃完饭,朋友说一起去KTV坐坐,他也没有拒绝。聚会一直持续到晚间十二点,是父亲打电话接他回去的,因为明天就是他返程的日子。回到公司,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此程,无关痛痒。
很久以后的一天,似乎也是和那天同样的一个灰色的早晨。他正看着一本谁的小说,耳边突然响起近期很热的一首《成都》。书不太精彩,而歌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可他的心里倏地升起一种悲戚的感觉。这种莫名的情绪持续了好久之后,他再也忍不住,用衣服蒙住头,大颗大颗的泪滴在眼里决堤……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时候的远方,似乎是一种在经济上终于独立、行为上终于挣脱束缚后的自豪感。而羽翼渐丰在翱翔的同时的代价就是独立之后有一种近乎扭曲冷淡和麻木。他以这种麻木感来面对任何人、任何事。而成长的代价真的是这样的吗,他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