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总是对自己最好,对像自己的人,也会有三分惺惺相惜。”
自我记事起,师父就经常如此叹息。我虽然不是很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我心里建立强大而又温柔的形象。
说来也很骄傲,自家庭院总是挤满了人。他们寻求帮助,面上都是心急仓皇。有人乞讨庇护,有人索取钱财,有人拿走粮食,有人更是想把刚刚生下来的孩子转交给师父代为抚养——他们不称这个小生命为孩子,而是用污鄙的“累赘”去形容。旁人避之不及的麻烦,对于我和师父来说,这种完完全全的信任就足以荣光半生。
山底的土匪过于无赖,烧杀抢掠无所不干。他们慑于师父年轻时的名气,不敢招惹过来——这也就造成了千奇百怪没有尽头的流言蜚语。村民说师父和土匪之间有交易,说师父下贱,说师父用身体换取宁静。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水,未必全是好意,因势而动,渗透殆尽。挣扎不动,七窍不通,这大概就是灭顶之灾的感觉。我试图向邻里解释,说再多的话也是茫然无效。
他们有人夸我乖巧,师父说,你不能乖巧,狗也乖巧,对一个人的最高赞誉其实是“尽力了”。我不是太懂,她不肯说的太清楚,只告诉我,这些就和爱一样,玄玄乎乎的要自己去理解。
对于小孩子来说,“乖巧”是孩子的事,“尽力”是大人的事。可见过大人们颠倒黑白的能力后,我就认定“尽力”才是孩子的事。而大人们,才应该“乖巧”。乖巧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事,不要去挑衅,不要去恶意中伤他人。
那天她要求我去带领村落里所有人下山,去看百年难得一遇的异景。我问她需要等她收拾完毕一起下山么。她说不了,她要等人。
年少时满脑子都是吃喝玩,听到有独特的东西出现,巴不得立刻飞下山。行礼出门前她喊住了我。
“暮痕,我尽力了么?”
我扭头看她,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非常壮观的景色,像高山上的雪崩、龙卷风横扫村落、数十米高的海啸浩浩荡荡地扑上大陆、成群的陨石倾盆而下——后来我才知晓,那是一个人精神世界轰然崩塌的时候独有的色彩。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应该顺着说下去:“是的,您尽力了。”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听着都高兴,能让自己高兴的事,多一件是一件,不妨在当下笑得开心点。”
她突然就笑了,挥挥手示意我离开。
人群吵吵嚷嚷,我们终于到了山底。并没有看到师父所说的异景。不知是谁打呼一声“看山顶!”,我扭头向上看去。
只见黑暗中,金光陡然炸裂,山崩地裂,群峰倾颓,眨眼间,整座村庄都被埋葬在滚滚山石之中,三十年尽付尘土,一场梦灰飞烟灭。再也望不见弄堂嬉儿声,林间湖中月,簇满院的白玉兰,一位轻声呵斥我不懂事的亲人。
在这场因炸药而生成的山体滑坡,强盗们和师父都死了。无人生还。
我为师父修建好坟墓,立了一块无字碑。棺椁是亲手打磨,内里铺着她一直想要的蓝白碎花褥。我把七根长钉亲手打入棺材盖,不知道她在下面会不会埋怨我过于讲究——可是她理应舒舒服服的长睡。帮助村里人重新修筑村落,妥帖办好所有零碎小事。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来到她的墓前,深情悼念。
在很多年以前,被春风潮落吹塌在记忆中的温馨清净庭院里,有一位这世上最温柔强大的女性向着刚刚八岁的小男孩轻声提议。
“那就去成为骑士吧。”
一切历历在目,仿若昨日。所有细节都模糊化成一段诗意的温馨,藏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闭紧眼睛学着她的嗓音回复那句迟到了十年的话。
“那我就成为骑士啦。”
“我想出门磨练自己。师父,您若是活着,一定会支持的吧。我必定活着回来,只是需要失陪一段时间。寂寞的时候就和小鸟聊聊天,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