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我还在睡梦中,“啪、啪、啪”的脚步声准时响起,我也就被惊醒了。不用问这准是村里的三叔公出工了。回家的这段时间,我从来不调闹钟,因为这人工闹钟每天准时,风雨不改。
三叔公,今年应该七十多了吧,每天天微微亮他就扛着一把锄头,挑着一担粪桶,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肩上搭着一条洗得黄白黄白的毛巾,脚上的拖鞋啪兹啪兹的拖着水泥地上的泥土,扬起一路的烟尘,直伴着三叔公到田里。
现在农村大多数的土地都已经承包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还留下几块好土地,种点自家的粮食蔬菜。但即使如此耕种收割也是使用机器,不再是那种传统的人工农业了。只有三叔公还坚持着传统的农业耕种方式,甚至更加原始了。
早些年,犁田还用牛,后来土地承包给别人后,山上,坡地,田间的空置地都没有了,牛没有了吃草的地方,没法养活,渐渐的再也看不到牛了,犁田也就变成了锄田。
有人笑他跟不上发展,劝他一把年纪了,花点钱,几下子的功夫,不用整天背对太阳汗滴禾下。
三叔公这时把眼睛一瞪,摇摇头,扯着嗓子说:“打田要用机器,收割要用机器,什么都用机器,农药多贵,化肥多贵,种这么点田地,除了本哪里还有剩。你们是想要吃那点米,我是想要赚那点米啊。”后来再也没有人劝他了,大家都知道他的难处。
一年365天,他没有别的事,净是折腾他那点土地。稻谷、香蕉、花生、蔬菜、百香果、橙子、荔枝、龙眼……凡是农村有的,凡是那里人干的,他一样都没有落下。
他是村里吃苦最多的人,他是村里最勤劳的人,他也是村里最穷的人。他每天孤零零一个人出门,孤零零一个人在田间干活,孤零零一个人回家,孤零零一个人吃饭,别人不问他话,他一整天也不会说一句话,只知道埋头干活。
如果你以为他是一个孤身老人,是一个农村留守老人,那你就错了。他是有老婆,儿子,儿媳妇,还有四个孙女的人,可是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三叔公年轻时由于家里兄弟众多,家庭十分的贫穷,家里给老大娶了媳妇之后,再也没有能力管余下的了。幸好三叔公人老实,又勤劳,经别人介绍到市里给老板看鱼塘。经过几年的省吃俭用,居然也攒下了娶老婆的本钱。
三叔公三十多岁那年靠自己的双手娶了三婆。把三婆娶回家之后,三叔公就安下了心,从此不再外出,在家一心一意的经营自己的小家。谁知道三婆竟是个好吃懒做之人,从不出田干活,只是在家里煮煮饭。婚后三婆很快怀孕了,从此更是连饭也不煮了,家里家外全部的生活重担全压在三叔公一个人的身上。
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三叔公对生活已经很满意了,苦点累点对他来说是幸福的,他无怨无悔得操劳着一切。
如果说生活一直这样过下去,那三叔公应该也是幸福的。可是三婆不但是个好吃懒惰之人,而且是个小偷小摸之人。
看见别人地里的菜长得好,她会偷偷摘下最好的。看见别人家里的饭菜煮好了,她会瞅着主人家出门了,偷偷去装上一碗。看见别人家的柴火放在路边,她认为是没人要的,悄悄把它搬回家。谁家的鸡又少了一只,正在村口破口大骂,她却笑嘻嘻的躲在一边……
三婆做的虽然是些小偷小摸的行为,却深深的影响到了他儿子大明。
在我十岁那年,几辆警车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子里,车里的警察下来了,腰里还别着枪。只见警察把三叔公的家围住了,在村口的两头,在离开村里的那条小路,还站着一两个警察在把守。
刚满二十岁的大明被警察拷上手铐带走了。后来听村里人说,大明犯了偷盗、抢劫、伤害等数项罪名,被判有期徒刑十来年。
儿子被抓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三叔公,也没有见过三婆。倒是他儿子还听村里人说过一回。原来,他儿子服刑期未满就逃狱了,后又被抓回去,又多判了几年。
八年前,六十多岁的三叔公又回到了村子里。村里人说,他没有本事,人有老实,这十几年在外面给人看工地,看鱼塘,看大门,做过小工,现在他老了,干不动了,遭人嫌弃,自然找不到工作了,他只能回到这小村子里。也有人说,他儿子就要出来了,为了儿子他选择回家。
他重归故乡那天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衬衫,虽然很新,但无法掩盖它面料的劣质。一条半旧的西裤,松松垮垮的蔫拉在腿上。脚上穿着一双勉强能穿的皮鞋,黑中夹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腰杆子挺得笔直笔直的。虽然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但如果不是他手上提着两个很大很大的行李袋,远远的看过去,我想那画面应该还是挺精神的。
三叔公回来后不久,他儿子也回来了,后来三婆也回来了。三婆可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村里人议论纷纷:三婆在儿子被抓,三叔公走后,她在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找了一个男人过日子,带回来的女孩子是她捡来的,养了十几年,是要给她儿子做老婆的。
对儿子的归来,对三婆的回来,对三婆带回来的女孩子,三叔公从来没有说什么,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他默默的重新撑起了那个家。
大明回来后,掏光了三叔公攒下的一点钱。给自己添置了电视机,音响,洗衣机,大床还有一辆摩托车。
那是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全身红得发亮,每天大明就骑着它飞一般的进来出去的,阳光照在上面,闪得人眼睛发痛。一天这摩托车从村子里进进去去多少趟,我从来数不清,他们家的人有几个坐上面进进去去的,我也从来看不清,但在那上面我却一次也没看见过三叔公的身影。三叔公是极少出门,非得出门,也是骑着他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
如今几年过去了,三叔公还一如当初,默默的在他的田里捣鼓。他们一家也已经也从四口之家添置到八口之家了,可在田里干活的还是三叔公孤零零一个人。
近些年,农村也开始富裕起来,村里家家户户都住起了楼房,还住在土胚房的全村也就两户了。一户是八十多岁的两位老人,因为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出嫁的女儿,他们是没有建房的必要。另一户就是三叔公家了。
三叔公家,虽是村里住的最差的一家,却也是村里最热闹的一家。他家的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唱个不停,大明的嗓音更是大得能传遍全村,加上几个孩子哭的哭,闹的闹,他家是顶热闹的。给人一派欣欣向荣的感觉。
只是有一次,三叔公和大明吵得太凶,给村里人听见了。
“你一天到晚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三叔公扯着嗓子,十分的气愤,喉咙仿佛都要撕破了。
“你懂个屁,我不用你管。”大明凶巴巴冲他的老父亲吼道。
“好,好,好,我不管你。我管不了你那些事。”三叔公气得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从此他一心一意的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土地上。
“唉,土地好啊,只要你对它好,只要你勤劳,它就能开花,它就能结果,它能给你你所想要的,它能让你活着,给你希望。我活了一把年纪,什么也都没剩下,也就只有它了。我不干活,我还能干什么?我也就这点本事了。”三叔公对于那些劝他不要那么劳累的人,总是这么一声叹息。
“他们家那么多人,就靠三叔公种那点田地,其他人都不干活,他们是怎么活的?”我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向妈妈提出了我的问题。
“他,他,谁知道他们。可怜了三叔公,一把年纪了,有儿子还不如没有。”妈妈欲言又止。
“他们家那么穷,生那么多孩子干嘛?能养得起吗?”我十分不解,八年,第五胎了,还要一直生下去吗?
“大明才无所谓呢。是你三叔公想要个孙子。”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大明老婆第五胎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三叔公皱巴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一点笑。他笑眯眯的看着他的小孙子,而我在他小孙子的脸上分明看见的是大明的样子。从此三叔公种的地更多了,腰也弯下去了。
可是他还能干多久呢?可是又有谁管他呢?可是他做的值不值呢?他自己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