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故人来

故人来

文/慕子歌

清晨的风吹过,温润的雾气让屋外的忘忧草又绿了三分,忘忧看着醉倒在那里的墨璃伸了个懒腰,没忍住上前踢他一脚。

那蠢狐狸连眼睛都没睁,他翻个身也没落下身边的酒坛子。

“这样醉倒在绿茵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有人忽然在忘忧身后轻轻开口。

忘忧回身眯着眼睛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后的白衣人:“阁下是何人?”

那人眉眼俊秀,宽衣广袖间像住满清风:“在下梁衡,听说先生这里可用故事换酒。”

“阁下潇洒肆意,忘忧看不出阁下需要忘忧酒。”忘忧倒退一步,和气地说。

梁衡轻轻笑起来,他大步走进忘忧的屋子,朗声说:“那么就算是在下请先生听个故事吧。”

北冥有仙山,朝有彩霞,晚有流光,是灵气所钟之地,梁衡自从在人间得道,便一直住在这里。

梁衡独爱吹箫,只是曲子孤高冷傲,飞禽走羽从不驻足,只有晚霞来来往往。

“从未有人为我的吹奏喝彩。”梁衡笑看着忘忧,“也从未有人能够听懂,我渴望知己等待知己,每天满怀期待地吹奏,每日又不得不铩羽而归。”

“先生,你总会记下别人的故事,你一定也明白,譬如吹奏,譬如文章,得到个知己会有多圆满。”

忘忧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梁衡抬起眼,微微笑着,眼中却带着三分寂寞:“我今天要说的故事,关于我曾经的知音。”

当他背着琴来到北冥时,梁衡刚刚送走最后一缕晚霞。那人站在那里,转瞬间身后一片星光闪耀。

“是你在吹箫吗?”那人的嗓音清亮,盛着笑意的眉眼温润好看。他身后背着一把琴,一身落拓气质,像是云游四方要落脚的游吟诗人。

梁衡向那处望着,不知是望着星光还是望着人。

那人浑不在意地坐下来:“你的萧声很寂寞呢,可愿听听我的琴吗。”

那人不等梁衡回答,便自顾坐下取下背上的琴。

“那是何样的一把琴。”梁衡迷离着眼,对忘忧说,“凤头焦尾,橙黄的光芒像是凤落归巢。那琴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落凤。我那时呆呆地望着琴,徜徉在琴声中,那潇洒又轻柔的音色与我是多么不同。”

琴音扩散开去,飞禽走兽皆竞相而来,它们徜徉在琴声中,犹如百物朝圣。

“我与你不同,我从不寂寞。”那人轻笑着对梁衡说。

“自此之后,那人便在我的山上住了下来,他从未说过他的名字,我便以琴名相称,叫他落凤。”梁衡对忘忧说。

“落凤。”忘忧蹙着眉,轻轻重复。

琴声起复起来复来,落凤每每琴声响起,总有万物聆听,从不缺席,他像是万物的知音,也包括梁衡。

梁衡时常也掏出洞箫与落凤合奏,那相携的音色,终于让孤高的梁衡不再寂寞。

从此吸引万物竞相而来的,便成了并立的两人,落凤时常轻扣琴弦,笑着饮下一壶梁衡沏的茶:“梁衡,我是万物的知己,而你是我的。”

“先生,我曾因落凤这一句话,引以为傲很久很久。”梁衡苦笑一声,“直到那天,凤凰真的来了。”

忘忧顿下手中的笔,抬头望着他。

梁衡还记得那日,天空铺满彩霞,像是凤凰绮丽的尾巴,美妙的音色正飘荡在空中,那个灰不溜秋的小毛球却不知怎么的从天上直直落在落凤的琴弦上。

那是一只刚刚浴火重生的凤凰。

落凤拎起那个小家伙,看着它睡眼惺忪。他抚摸着它细软的绒毛,轻轻笑着对梁衡说:“你常唤我落凤,如今倒是应了这名字,真掉下来只雏凤。”

他冲着安睡在他手心的小东西吹了口气:“不知这小东西有没有名字,不如叫它灰羽好了。”

“翙羽,翙羽,翙翙其羽?”梁衡负手在一旁看着。

“哪有那么复杂。”落凤将灰羽递给梁衡,“只是看它灰不溜秋的,鸟如其名罢了。”

阳光斜斜照进忘忧的屋子,梁衡伸手触摸阳光,眼中都是回忆的神色。

“从此灰羽成了仙山的第三个主人。”梁衡轻轻笑着,望向忘忧,“先生,令我们猝不及防的是,在收留她的当夜。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

灰羽鼓着腮帮子,肉肉的小手托着下巴,小腿一荡一荡坐在梁衡的木桌上。

她大眼睛一扫梁衡,然后落在落凤身上:“喂,这是哪?”

落凤轻笑一声,兴味盎然地回答她:“这是北冥。”

“北冥?”灰羽歪着脑袋,“令老身坠落的琴音可是你弹的?”

落凤失笑,看着这个自称老身的女娃娃:“正是在下。”

灰羽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雀跃地拍拍小手:“那么从今日起我也要在这里安家。”

“说安家,便要安家,明明是只凤凰,却要鸠占鹊巢,是何道理。”梁衡拧着眉,绷着面孔看上去十分不悦。

灰羽倒是丝毫不怕,她昂起小脸:“老身不知长你几个辈份,寻个住处,还需要跟你打招呼吗?”

凤凰涅槃,从长到幼,生生不息,灰羽早就不记得自己活了到少年,她整日漫无目的地飞翔,直至听到琴声的那一刻,便想要落脚了。

梁衡不与灰羽多计较,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灰羽得胜似的叉着腰,转眼霸占了梁衡的床榻,她斜睨着眼睛望向落凤,瘪瘪嘴巴:“灰羽这名字是你起的吗?老身暂且用了。”

此后悠然的琴声有了最忠实的听众,灰羽托着下巴,一荡一荡听着曲子入神,然后甩手扔给他们一些美味的青果。

梁衡从不将东西入口,只有落凤总会细细地品了,柔声道谢。

灰羽总掐着腰,怒声抱怨梁衡,却总又温声体恤落凤。

她总说落凤温柔,却忘了她占了梁衡的房子,令那人冷着面孔满身尘土。

时间久些,灰羽便成长起来,她有了妙龄少女的容貌跟五彩的羽毛,她时而也会闻声起舞。

“先生见过凤凰的舞蹈吗?”梁衡笑着问忘忧,“灵动,绮丽,带着百鸟之王的气魄,那场景时常让我屏住呼吸,不忍惊扰。”

“那一定美极了。”忘忧眯着眼,轻轻地笑起来。

“大抵因为凤凰也是百鸟的一种,灰羽每日上蹿下跳,着实聒噪的厉害,我时常因为这个头疼不已。”梁衡微微笑着,“先生,我也曾时常想着如果她能安静下来,该有多好。”

狂风大作,雷雨交加。

九十月秋高气爽的天气无端响起了闷雷。

落凤收起手中的琴,纤尘不染地立在屋檐下。与之并肩的梁衡却紧张地握着拳,昂头望天。

今日就是灰羽千年一遇的雷劫。

这是一场与天换命的交易,只有战胜了苍天,才会拥有下一个千年。

他们一起或静默或慌张地看着天上的凤凰扬起尾巴哀鸣,声声泣血。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闪过,那巨大的凤凰幻化成娇小的身影无力地落下来,梁衡飞身上去,将浑身浴血的小小人儿揽在怀中。

“我早就习惯与她斗嘴,争食,然后甘拜下风。我忍她让她,却唯独不愿见她躺在我的怀里,了无生气。修行千年万年,我一向清冷安静惯了,可在灰羽身边呆了百年,却开始丝毫受不了这种寂寞,那感觉竟比无人懂我的萧声更难过。”

“先生,她从未有那么安静过。”梁衡苍白着唇色哀伤地说。

梁衡手足无措地拥着灰羽沐雨,鲜血流了满地。

忽然一把伞撑在梁衡的头上:“还不进屋来吗?”

落凤立在伞下平静地说,那神情像是守在庙里无悲无喜的诸佛,隔着雨飘渺迷蒙,梁衡茫然地望着他,恍若幻梦。

“那时的我蓬头披发,浑身占满了灰羽的鲜血,面色苍白,方寸大乱。旁人若是看到,定不能分清我与灰羽,到底是谁受了伤。”梁衡将目光移向窗外,自嘲地笑着,“我那时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将自己的仙力没命的灌注到她身上。”

忘忧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他凝神看着梁衡微微扬起嘴角。

正当梁衡拼命尝试救活灰羽时,落凤背着琴走出了满是血腥味的房子,他重新坐回屋檐下,忘我地抚琴。

悠悠地琴声回荡起来,成了那暗无天日的时候唯一的慰藉。

“梁衡。”伴着琴音,落凤漫不经心地说,“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劫罢了。”

只是一场普通的劫罢了,梁衡深吸口气,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得到,却还是忍不住,将自己毕生修成的元丹给了灰羽。

仙人的乐器只有仙力才能催动,梁衡没了元丹,便成了空有仙躯没有仙力的普通人,从此北冥的乐声又成了一个,梁衡将萧折了,更多的开始陪在灰羽身旁。

落凤以琴渡人,每每含着笑意立在崖上拨弄琴弦的样子,总是潇洒动人。

灰羽好了伤便又日日盘旋在落凤周围。

“梁衡,他的笑很温柔。”

“梁衡,他的琴声很动人。”

“梁衡,他待人真和善。”

“梁衡,你说……他的心属于谁?”灰羽捂着霞色的脸,快乐的问。

“他自己。”梁衡冷着面孔,回答她。

灰羽的表情暗了一暗,随即又欢快起来:“梁衡你说,我若送他一把更好的琴,他会不会愿意多看我一眼?”

于是梁衡陪着灰羽去了灵圃,找那条慵懒的黑蛟讨要鳞片,以蛟麟为骨,以凤尾为弦,做了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琴。

那琴只要轻轻一拨弄,便铮铮然凤啸龙吟。落凤收到了琴,温柔的笑着,却把琴放在一边。独留灰羽在一片月光里暗自落寞。

“那琴最后成了我的玩物。”梁衡轻轻地说,“我学着笑,学着抚琴,学着潇洒自如。”

“先生,可惜我学得再像,那丫头的眼睛里却始终容不下一个我。”忘忧看着梁衡笑着轻轻颤抖,“可久而久之,我却把自己原来的样子,忘了。”

“梁衡。”忘忧轻轻叹息,“你把自己弄丢了。”

灰羽用尽了各种方式,落凤却都是温和地接受,淡淡地抚琴,一眼不曾多看她。

她站在远处,咬着下唇,眼神比最初的那个灰羽要疯狂多了。

她红着眼问身后的梁衡:“我因他的琴声坠落,因他的出尘执迷,以他起的名字命名,以他为命,他却不曾多看我一眼,你说这是为什么?”

梁衡垂眸掩住眼中的哀伤,轻轻地说:“灰羽,你还记得遇到落凤之前,自己是谁么?”

她曾经饮朝露,赏晚霞,沉睡到沧海桑田,奔波至海枯石烂,却从没有名字,也没有朋友,她羡慕过鸳鸯的情深也欣赏过孤鸾的桀骜,可当她为落凤的琴坠落的那天起,她便谁也看不见了。

空气安静了许久许久,直到落凤的琴弦再次铮然出声,灰羽茫然地抬起眼,迟疑地说:“我......不记得了。”

“先生。”梁衡指指自己的眉心,“原来我们两人,都把自己丢了。”

忘忧望着哀伤的梁衡,轻轻地笑起来。

梁衡再也不想看着灰羽落寞,他忍不住向落凤发问。

“你来北冥多年,我还从未问问你是何人。”梁衡眯起眼睛,逆着阳光望着那个悠然的背影。

落凤转头,仍是一脸不为所动的温和笑意:“我本是壁连山下的一株忘忧草,如今成妖云游四方。”

明明是以琴音魅人的妖,却久居仙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

梁衡突然想起一句话:恶鬼无心,忘忧无情。

无情便不会动情,难怪他总像天边的云朵那样潇洒。

“先生。”梁衡抬起头,望着窗外醉倒在忘忧丛间的狐狸,轻轻的说,“我曾当他是完人,可原不过是无情罢了。”

“后来灰羽听说了这件事,便离开了北冥,因为她从一个被琴声吸引过来的小妖那里知道,在遥远的极南处,生有一种天然的蛊,只要给别人种上,那人便会生情,只要在蛊上滴下自己的血,那人便会海枯石烂,只你一人。”

梁衡苦笑着说:“我去送她,她愉快地告诉我,只要她带那蛊回来,落凤的心便是她的了,而我却很想知道,我这颗随她远去的心,又应当属于谁。”

“后来呢。”墨璃不知何时张开幽幽的黄绿色眸子,歪歪斜斜地靠在门边上,“那个笨蛋回来了么?”

“后来,我渐渐爱上了抚琴,爱上了落凤常穿的白衣,我渐渐学会了潇洒的笑,终于,我的琴音也能引来百鸟。”梁衡浅笑着,“只是心时常空落落的,看着灰羽离开的方向。”

“落凤听了我的琴声,却还是笑。他说,我们终究不一样。”梁衡回头对上墨璃的眼睛,“不知道过了几个寒来暑往,那丫头终于回来了。”

夜浓得漆黑,梁衡垂眸在僻静的房间内独自抚着琴弦,这琴弦的每一根,都曾是那个傻姑娘最华丽的羽毛。

夜风忽然将门哗啦一声吹开,一道消瘦的影子立在门口,梁衡本能地掠出门,紧紧攥住那只干枯的手。

“灰羽,你......回来了。”那人周身包裹着黑衣,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梁衡却一眼认出她便是灰羽。

她轻轻点点头,一下子倾倒了身子,枕在梁衡的肩上:“落凤,我回来了。”

“只可惜,她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梁衡暝着目,轻轻自嘲。

“极南之地酷寒,在某个位置却终年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焰。情蛊便生长在那的深处,想要获得深情的人便要浑身浴火,那火在冰上燃烧,除了有心人的鲜血,不会为任何东西熄灭。”梁衡茫然地看着忘忧,“先生,这是灰羽回来告诉我的,”

“想取得情蛊,便要割开手腕跨过火海,如果没有化成灰烬,便能把它取回来,这是一场惨烈的献祭,那种苦楚即便是凤凰,也经受不住。”

“灰羽拿回了情蛊,却没能滴上自己的鲜血,因为她的血已经流干了。”

梁衡哀伤地笑着:“那个爱美,脾气大,又执拗的小丫头,变成了干瘦枯黄的老太婆,即便是再次涅槃也没了用。”

灰羽将蛊递给梁衡,嘶哑地说:“替我交给他。”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梁衡红着眼,将灰羽小心地放在怀中,“为什么.......不放过自己。”

“梁衡。”灰羽温柔地打断他,“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忘忧在自己面前点了一盏灯,如豆的光芒跳跃不停,梁衡在黑的阴影里垂着头,嘴角隐约看得见一丝苦笑。

“灰羽死了,在我怀中化成了一把细碎的羽毛,像当年捧在我手心的小毛团,丝毫看不出凤凰的模样。”梁衡抬起头来,“我遵照灰羽的心愿,将情蛊带给落凤,他却放下琴微笑着问我,灰羽是何人。”

“我终于忍不住,一剑刺穿了落凤的心,将无主的情蛊塞了进去。却再也不敢在北冥停留,落荒而逃。”

“你恨吗?”忘忧若有所思地询问。

“不恨。”梁衡望着忘忧,“任何人种了情蛊便会生情,有了情或许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忘忧看了梁衡半晌,忍不住笑起来,翻手拿出一杯琥珀色的酒:“你的潇洒原来都是装的。喝了它吧,从此放下。”

梁衡最终没有将酒饮下去,他眼神暗了暗,随即大步走向门口:“无情的态度,浅淡的笑容,他是你也非你。忘忧,你真像他。”

暮霭重重,忘忧透过迷雾,望着远去的梁衡。

“在想什么?”墨璃伸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问。

“世间男女都说愿为彼此赴汤蹈火,却没人知道保持本心多么重要,回首看看那些年的自己,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情爱就也跟着面目全非了。”忘忧有些迷离地思索,“这梁衡......又究竟是谁呢?”

“无聊。”墨璃打着呵欠,“忘忧,你的忘忧酒,我又喝光了。”

“砰!”忘忧的柳檀木门擦着墨璃的鼻子重重关上,墨璃瞪了瞪眼,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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