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分类：经验帖

小仙的话：我承认自己过分幸运。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爹以前和我吵架，气慌了会骂我：丫环命，小姐心。

7年前，我拖着几十块钱买回来的行李箱前往东莞的时候无法确切领会这些话的意思。年纪长了一些，会觉得这段经历变得有点沉甸甸的——

那时候东莞还没扫黄，满街都是杀马特头的小哥，我拎个小包出门，他们就会朝我吹长长的口哨，把酷炫的摩托停在我旁边，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兜风。

不过，请大家不要误会，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东莞的黄色产业如此发达，也的的确确听不懂什么是“莞式服务64项”。

△工厂一隅

我是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学生，一个日资电子厂的女工人。

现在算一算，那个年纪出来打工刚刚好。如果不是恰好拿到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彼时，东莞厂房林立，到处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青年。人人干劲十足，气氛像广东的夏天一样热烈。

△东莞的道旁植物和棕榈

那样的夏天是我过去18年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早上6、7点太阳就会照满每一个角落，很多人的皮肤看起来像是会流油的烤鸭皮；穿着各种颜色厂服的工人踩着脚踏车成群结队穿越红绿灯，其中有很多夫妻档。

厂房的周边满布大棚路边摊，湖南菜、四川菜最受欢迎；厂房周边的路口有很多卖衣服的小店，他们用绝对的批发价售卖一些看起来不错但做工粗糙的衣服。

△厂边小馆和街景

我当时所在的部门叫“塑胶部”，这是一个很适合女工人的部门。我的工作是把塑胶零件中不合格的个别零件选出来扔掉。

△女工日常

这些刚从机器里产出的零件还散发热气，车间的工作环境昏暗、安静，很催眠。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其他人吹水、乘组长不在的时候偷懒，借尿遁来延长自己休息的时间。

别的人当然也是这么干的。

△女工日常

关于上班/作息时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大概是：

每天早上8:30开始上班；中午分班次休息，休息时间是30-45分钟，只够你跑到路边摊狼吞虎咽地吃一顿；晚班到九、十点；一个星期可以休息一天。

休息的时候，我们没有什么消遣，有人会去长安公园游玩，也有人去深圳。那时候我就听说深圳有个世界之窗，很洋气；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想去大梅沙看海。

△宿舍一隅

关于住宿，大概是：

男女共用一栋宿舍楼，低层男工人，高层女工人。上下铺，9人间。

然后我认识了部门里的这些人：

1. 来自湖北的16岁男孩，他的两只手小拇指都留着很长的指甲。他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要辞工。

2. 来自贵州的18岁女孩，她喜欢用喝水的杯子泡泡面，或者用泡面袋子泡泡面。她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她的话很少，脸上总是有一种很哀戚的表情。

3. 来自四川的主管，年纪应该有30多岁；她和他的丈夫、孩子都在东莞，她认为能考上大学的人都很了不起。

4. 来自广东的16岁左右的姐妹花；听说：广东女孩子初高中去工厂做工是很正常的，她们的家人认为读书没什么用。

5. 一对很年轻的夫妻，他们都还不到法定婚龄，但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据说女孩子是通过QQ认识了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实际是个拉皮条的。他长得蛮好看的，但眼神很空洞，让人感到恐慌。每次车间来一个新的女孩子，他都会上前搭讪。他们俩总是在吵架。

6. 来自甘肃的女孩，她是我的室友，她会在休息的时候抽烟，还喜欢烫烟头。

7. 来自陕西的17岁女孩，她是我的另一个室友，他的哥哥在附近的另一个厂。她很单纯，对世界有一种纯净的向往，但缺少目标和规划。

8. 来自四川的兄妹档，他们的父母在东莞做二房东，也售卖煤气。男孩长期跟随父母生活，长得有点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张震，目光坚毅；女孩过着长年的留守生活，最近几年才来到父母身边。他们都非常孝顺且善良，但是男孩脾气很暴躁，女孩儿有点暗黑系。

9. 一个来自贵州的17岁男孩，他看起来很阴柔，心事重重。

△我当时的厂服

工厂生活是很乏味的，大多数人对深刻的话题不感兴趣。大家经常在车间讨论“谁看上了谁”“要给谁介绍对象”这种话题。爱情看起来又年轻又时髦，是不分贵贱高低的话题，轻松有趣。

有时他们也讲一些黄色笑话，但我那时候是不笑的——我妈告诉我，东莞人口复杂，我必须诸事小心。我认为在车间里被黄色笑话逗乐会显得我不正经，会让我在一些用心不良的男性面前陷入危险境地。

但我现在觉得我那时候应该笑，因为真的很好笑。

△当年的女工人*伍

去年我去东莞参加一个会议，我看到成片萧条凋敝的厂房。这么多年过去了，QQ已经不是最流行的社交软件，我也不知道这群人过得怎么样。不知道现在女工们会不会在做微商，或者在搞直播。

△工厂一隅

而我，这枚当年的女工，诚挚地感谢这一路对我产生过恻隐之心的人，教导过我的人。好像是无数人给的一点点光火才让我险中得胜，让我可以体面地承认自己过分幸运，并侥幸地参与时下最热门的社会话题讨论：中产阶级的焦虑、异国他乡奋斗的不易、到底要不要谈一场跨阶级的恋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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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部分图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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