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镇原见他血气方刚,哪里不知他负气而去?但他也知多说无益,也只好由着他去了。刘镇原哪里知道,经此一别,竟至永生。多年以后,每当白肃卿想起与刘镇原的这次诀别,感慨颇多。在他晚年的时候,“天下大同,无可无不可”九个字时常在耳边想起。尤其到了21世纪之后,他越发觉得刘镇原是个明智之士,而这场中日大战是多么无谓。
白肃卿走后,刘镇原的心情十分凌乱。他明白白肃卿离去时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肺腑之言颇为抵触,但他知道,只要白肃卿能活过战乱时期,便会理解他的一番好意。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白肃卿内心深处已经隐隐觉得他早已与日本人勾结,且越到后来,这种信念越是坚定。
徐三根望着白肃卿远去的背影,才确信自己已经逃过一劫,小时候的经历便让他认定“好男不当兵”,更何况他的两个哥哥都因当兵,至今不知所踪,因此每当提起当兵一事,他总是分外厌恶。
刘镇原不小心气走了白肃卿,亲生儿子刘愚石也许久不见了,此时此刻,刘镇原便有心留下徐三根。他心想:“三根来了这些年,勤勤勉勉,我与他相识便是有缘,何不收他做个螟蛉之子,也有个晚年之乐呢?这些年日本人不走,愚石再也不能相见了,若是三根能伴左右,也是幸事。只是他来时年岁还小,故乡之事恐怕难以放下,思乡之情也是人之常情,我便与他一点资费,他来也好,不来也好,也都由得他,这也是天命所在吧。”
他寻思定了,便对三根说:“三根,这些年来,我与你情同父子,然后人贵有知,你离了故乡也好些年了,听说你还有两个哥哥,每每念及此处,我总是心里不安,本来我应该与你一起走一遭,然而此间事务繁多,我也分身乏术,我看这样吧,我与你一些钱钞,你自己也回故乡走走,若是还想回来,我乡间有数百亩薄田,足够我们吃喝用度。这样处置,你觉得如何?”
徐三根听罢,连连磕头,他说:“老板当年让我不至于倒毙在野,已是恩同再造父母,如今我故乡走是要走一趟,但不管如何,我一定回来,侍奉您老人家。”说完又磕了许多响头,刘镇原急忙扶起,说:“人贵有缘,不必行此大礼。”
次日,三根到账房算了钱钞,便回故乡兴国县去了。他一路上缓缓而行,每逢当年路过城镇,便十分感慨,只是物是人非,钟老汉埋葬之处竟也寻不着了。虽然三根经过许多地方已经是日占区,好在他也无欲无求,一路走来,倒也十分顺利。
不一日,三根终于回到故乡小村,哪想小村极是破旧,三根着急,找到自家老房所在,却是断壁残亘,破败不堪。他更是着急,想找个熟人,却一连几日都不见个人影。三根找到隔壁村子,大抵也是这般光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翁,却是个神志不清的老人,说话前言不对后语,令他十分气阻。
其时正当七月,烈日无情的炙烤着大地,溪水泛着炫目的波光,潺潺流向远方。徐三根顺着小溪,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田间。他虽然久不在农村,可也知道江南两季水稻,这时节天地却不该如此荒芜。三根寻思,杂草这般长法,这些田地怕是荒了有些年岁了。
三根肩上搭着褂子,赤裸着上身,汗水不断从额头上往下流。在路上,他买了一顶草帽,然而天气热得令人难受,空气仿佛凝固在空中,十分气闷,好似不下一场大雨,解不得闷。三根心想这般热法,若是在晒得滚烫的石头上打个鸡蛋,一定能熟透了。已经到了下午时分,他手里拿着草帽,此时已觉十分累赘。“就不该买顶草帽,遮不了太阳,拿在手上还火烫火烫。”他心想,然而要他丢掉草帽却有不忍心。
走着走着,三根觉得口干舌燥,手脚难以提起,步子也渐渐迈不开了。他想附近讨杯水喝,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心想这大白天的要是撞到个鬼,那也真是活见鬼了。
一连走了一下午,总算是来到一个城镇,三根找了家茶水摊,喝了口茶,心想:这个镇子不小,随便问问,怕是有人知道村子的事。于是他问老板说:“老板,请问这徐家村怎么走呢?”老板瞅了瞅他,说:“小伙子,你找徐家村啊?”
三根听他这般说话,登时来了精神,他想好歹也有人知道村子,急问:“是,怎么了?”
老板把毛巾搭在肩上,坐到长凳上,说:“嗨,别提了,自从那年闹事之后,徐家村便跟个鬼村似的,再也没人了。”
三根感到十分奇怪,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给自己倒了杯水,说:“壮丁给都抓去当兵了,妇孺幼儿,改嫁的改嫁,饿死的饿死,总之当地人都觉得那地方不祥,就再也没人去了。你若是想找那地,喏,那大哥便是村子里出来的,但带不带你去,却是他的事了。”
三根顺着老板所说,转身看去,却见一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独自喝了凉水,于是他谢过老板后站了起来,慢慢走过去到那青年旁坐下,说:“大哥,你可是徐家村的人?”
那汉子抬头看了看他,说:“是呢,你要作何?”三根久不见故乡之人,说:“大哥,七年之前,我从那村子出来,至今寻不见亲人,于是四处打听,也得不着消息,正自着急,却不想在这遇到大哥。”
那汉子仔细认了认三根,却也没认出来,说:“瞧你年纪,走时怕是年纪还小,我想你是被捉去当兵,现在才逃出来的?”三根摇摇头,说:“倒也不是,我是另有奇遇。”那汉子点点头,说:“也是,只是我实在认不出你,你姓什么,家里老头叫做啥名,我也好帮你打听。”三根大喜,说:“我爹爹名叫徐老牛,一直住在村子东首,我大哥叫徐大树,二哥叫徐二农,我叫作徐三根。”
那汉子想了想,说:“镇上卖烧饼老汉,姓周,我们都叫他周老伯,我听说他就住在村子东首,至于你爹爹,你哥哥,我也是没听说过。”
三根谢了那汉子,转念一想,又说:“大哥,那周老伯住在何处。”
那汉子站了起来,三根也站了起来,那汉子指着不远处的小桥,说:“过了这桥转向东首第一个小屋便是他烧饼铺子,现在他应该去买面粉、葱、猪油啥的,大概晚些时候你去找他便可。”
三根再次道谢,然而起身到周老汉铺子边走了一趟,发觉他确实不在,三根心想既然地方找着了,也不争这一时半会,便在隔壁面馆要了碗面,边吃边纳凉。他心情大好,吃了一碗还觉不饱,索性又来一碗,还加了些牛肉。
三根吃着牛肉,心想:“这趟出来,怕把钱用尽了,许久不曾吃到肉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几块牛肉下肚,便更觉爽快。
他在面馆坐到晚上,忽然听说隔壁铺子门开了,急忙赶了过去。只见一个老者挑着一担担子,气喘吁吁地走着,看似已经力有不逮。三根赶忙上前扶住,说:“老丈,我来帮你。”那老汉看看他,觉得奇怪,便问:“你是谁?”三根帮他将担子放到地上,说:“老丈,你老可姓周,我是徐家村东首刘老牛的儿子。”
那老汉便是周老伯,他上下打量一下徐三根,觉得眼熟,却不认得。听得他自报家门,登时想了起来。周老伯说:“你是老牛儿子,你是大树,还是二农?”徐三根大喜,说:“不是,我是三根。”周老伯点点头,他离开村子来镇里开烧饼铺的时候,三根还没出生,虽然听说徐老牛生了第三个儿子之后不久便死了,他也就不再和徐家来往,自然也没见过三根。周老汉仔细看着三根,觉得他眉宇之间,确实像极了老牛,不然也不会觉得眼熟。
徐三根继续说:“周老伯,这些年我都在外边家乡的事情怎样我一概不知,今年回来,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是为何?”
周老伯倒了杯水,说:“唉,你叫三根是吗?”三根点点头,周老伯继续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镇里听说外边的村庄闹得厉害,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生怕闹到自己家里。后来总算太平了点,我惦记家里的人,便亲自打听一番,这一打听,才知那个惨啊,几百户的徐家村,只剩下没几户人家没少人。特别是你家,大树和二农都被拉去当兵了,家里的粮食也被抢走了,你又下落不明,后来,你大嫂和你侄子竟然都被活活饿死。当时收殓你嫂子的人说起,那个惨啊,你嫂子倒在坑头,瘦骨伶仃,你小侄子还叼着奶头,也已经断了气了。其实你侄子便是不死,也没有人家敢收养他,大家自家都没米下炊,哪里还敢养个孩子?”
徐三根静静地听着,眼角不觉已经满是泪水。周老汉抚着他的背脊,以示安慰。三根一阵沉思,说:“周老伯,我嫂子和侄子的坟在哪里?”周老汉说:“我也去看过,但是时间久了也不一定找得到,今天天色还早,我帮你去找找吧。”三根不及多想,立即跪了下去,周老汉连忙将他扶起,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徐三根跟着周老汉穿过宁静的小镇,来到一块荒丘。周老汉到处找了找。天色渐渐开始黑了,周老汉指着一块大石头,说:“就在这下面。”
周老汉清楚地记得,当年他找到埋葬徐家妇孺的人,那人带着他来过这里。周老汉想将来大树要是回来找不到,就在上面压了块大石头,日子久了,石头逐渐下陷,已经深深地长在土里。
周老汉对三根说:“他是你嫂子,好歹你也要给她立个碑牌。”
这一日,徐三根在周老汉家睡了。三根年轻力盛,帮着周老汉擀面打面,发酵磨豆,至忙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三根起来的时候,周老汉已经忙活半日。三根与周老汉道了别,按着老汉的指点,找到了立碑牌的老张。三根将来意说了,老张说:“你这汉子,也不省事,立碑牌也得有个名目,你嫂子姓氏为何?侄子有无姓名?你空口白话,我如何做得活?”三根记得大哥常喊大嫂叫做“锦儿”,却不记得她的姓氏,至于小侄子,三根只记得乳名“阿平”。他想了一会,觉得用“徐氏孺人”似乎不妥,想用“嫂子锦儿”也觉部队,左右为难之际,他见老张在旁抽着烟袋,登时心生一计,“这人爱好这口,钱肯定是不够用的,我在刘家时,不肯好好读书,现在要用了,终觉不够,何不多给他些钱,让他替我定了呢?”计较已定,于是他多给老张一些钱,老张接了,心下十分欢喜,说:“小哥真是客气,我看其实也不难,只用‘大树爱妻锦儿爱子阿平之墓’便好。”三根觉得如此甚好,就另付定金,约定了时日。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三根在周老汉家住了一月有余,平日除了帮老汉一些伙计,一得空便整理嫂子坟头,不知不觉间,嫂子坟墓竟蔚为大观。诸事停当,三根便计算着回程,周老汉对他说:“三根,我见你人还不错,有意将烧饼铺子传给你,我平生只生得一个女儿。不幸老婆女儿都早死。我这个营生,正找不到个继承了人,三根,按你前日所说,再去浙江,也不过与人做个佃户,怎么与这里相比?这镇上姑娘人家也不在少数,他日为你说一门亲事,不也好吗?”
三根与周老汉相处日久,颇有感情,他想周老汉日渐老迈,这烧饼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然而既然已于刘镇原约定,便要回去,他说:“老伯,我也知你好意,但是人不应忘本,我父母生我,我没法尽孝;我兄长保我,我没法尽兄弟之情;刘老板救我一命,如今他儿子义子都去打小鬼子了,我便回去陪他。即便刘老板只将我当做一个佃户,但是救命之恩我不能忘。”三根仍然记得那年刘镇原讲解“衔环结草”的典故,深知人生在世,要记得报恩。言者无意,闻者有心,刘镇原或许无意讲起此事,而三根却深深记在心底。
周老汉见他坚决要走,也不拦他,便送他些东西,三根如何肯收?周老汉急了,说:“你这傻子,我年纪这般大了,留着这些物件,带进棺材去吗?”三根一想也是在理,便收了下来,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