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子：明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忽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怎么就二十了呢？ 去年暑假结束后你便返校了，没过几天，妈妈就想你了。某天夜晚，我俩无聊地躺在床上，回忆着你小时候的事，谈论着你读大学后的变化，感觉好像有不少要对你说的话却没来得及说，于是便有了给你写封信的想法，一是想和你聊聊天，再则担心你在学校遇上困难缺乏指引。大概用了两天的时间写完了，但却不知道该如何给你，此后便一直存在电脑里，直到今天。 端午节时候，我们回老家看了奶奶，你可能也感觉到了我对奶奶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心，所以也确实没心思顾上和你好好聊聊。大家匆匆离别，想着你一人孤独地北上，想着病中虚弱的奶奶，我有种悲怆的锥心之痛。 既然写了就给你看吧，既然你已经20岁了，就算是爸爸给你的一个生日祝福吧。
爸爸
2017.6.17
沫子：自去年你去北京读书就想要给你写点儿什么，但之后看你很快适应了北方的生活，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说实话，你独自一人去了北京，爸爸心里还是有太多的不舍，尤其听说班上三十个同学只有你是自己去报到的，更使我多了些愧疚。妈妈为此扎实埋怨了我一段时间，但静下来想，爸爸主要是想信你，尤其是你独立的生活能力。
虽说我和妈妈都是普通人，但我们却有个温馨的家，这主要归功于你和妈妈。记得前些年你妈多次对我感叹 “感谢上天给我们一个特别懂事的女儿”之类的话，听着有些肉麻但事实的确如此。正是你的“懂事”，才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难得的祥和与安逸。我们平静地游弋着，就像生活在一个没有风浪的港湾里的三条自在的鱼，彼此照应的心照不宣。你去北京后，我们家失去了往日的平衡，我和妈妈同时都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俩有点儿失控，总喜欢在各自的朋友圈里滔滔不绝地讲和你有关的一切，现在想来总觉得有点儿丢人。不少人关心的或许是你的学习成绩如何的好，但我和妈妈最为骄傲的还是你识大体明事理的性格。话说回来，这也是我最在乎的关于一个人的修养问题，而大学正是完善提高人生修养的关键阶段。从我很小的时候起，你爷爷就告诉我做人的道理，后来到外地去学习，爷爷说将来不管你本事大小，回到村里要提醒自己还是百姓一个。80年代我从农村考上大学至今，带给家族的不仅是一时的荣耀和骄傲，更重要的是坚持用良好的修养和品德赢得了百姓们的认同和赞扬。即是在今天也一样，一个人的才华、功名、权利、地位都远不及修养重要，修养有了，才会有朋友，才会有机会，也才会有幸福可言。
我的朋友对你选择戏剧影视文学这个专业有两种反应，一种感到很诧异，因为他们认定你会学美术的，另一种则说你是个写剧本的好苗子。对于前面的反应不感到奇怪，就连我自己也曾想过让你从事绘画艺术的创作这个行当，但我和妈妈觉得还是应该尊重你自己的选择,再说画画对女孩子而言是件十分辛苦的事，将来想画随便画便是了，不必当作一个职业。对于后面的说法倒是有些压力。客观说来写剧本就是讲故事，能够把一个故事讲的生动有趣而且还能够自圆其说的人所写的剧本应该差不到那里去，你讲故事的能力还不错，但远远不够一个优秀编剧的要求。我认为一个伟大的剧作家应该具备以下几个方面：首先要积累两种资源，即情感资源和文化资源（也就是生活与读书），其次要有明确的生活态度（价值取向）和思想观念（艺术观点），最后是具有一定的美术功底可以勾勒出自己想想中的场景空间。当然，做一个伟大的剧作家是件很辛苦很麻烦的事情，正如我并没有挖空心思要做个伟大的画家一样，写剧本和画画一样，你只需要严格要求自己认真对待作品就可以了，至于是否能够功成名就则要看天意了，所谓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正是这个意思，“念念”指的是专注与执着的态度，但“回响”不见得就是获取誉满天下的成功，只要作品在艺术精神就在才是真正的回响。举个比较极端的例子，那些生前历尽劫难却一名不文的人为什么却能在死后赢得尊重正是这个道理。目前国内的剧本作家应该首推卢伟和徐浩峰，卢伟的《霸王别姬》剧情安排的跌宕起伏像是一出荡气回肠的历史剧，而《一代宗师》编剧之一的徐浩峰则彰显了他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和对中国武学的深刻认识，这部电影我反复看了多遍，除了向编剧学习还要向王家卫先生致敬。 很高兴你这次暑假回来从书架上找了两本书在看，一本是萨义德的《格格不入》另一本是张宏杰的《中国国民性的历史演变》。萨义德是东西文化比较研究的大师，对东方文化情有独钟，只是阅读起来会有些晦涩，对张宏杰的了解不多，但这本书写的通俗易懂可以了解数千年来的国民性演变过程。阅读对一个人的作用要比你想想的重要的多，有人计算过一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阅读到生命结束也读不完世间值得阅读的书，那么我们该如何面对浩如烟海的知识？选择！我们只能有目的地进行有目的的选择阅读，首先是对社会、哲学、思想类的书进行泛读，然后是选择优秀的专业类书籍进行精读。我曾经对自己的学生说过这是一个宝贵的阅读时代，错过了你可能连本书都看不到也买不起。爸爸小时候的所处的就不是阅读时代，学校乱了套，家里只有两本民国版本的书，一本是失去了前面最少数十页的《三国演义》，另一本是薄的可怜的《五女兴唐专》，尽管那本残缺的《三国》读完之后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它的名字，但还是要感谢这两本书给我带来的乐趣与启发，可以说那本有着彩色插图的《五女兴唐专》是我日后走向美术的启蒙之书。严格说来直到高一时我才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本课外读物，那是你二姑给我的两元钱，我用一块三买了本《古代文言文选读》，印象最深的是《左忠毅公轶事》和《《送东阳马生序》两篇文章，其中内容“公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和“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对我的心灵触动最大。知识的阅读与文化积累很重要，有效的知识积累如同在你的心田植入一粒种子，一旦温度、湿度、季节到来便会发芽成长，这也是佛家所说的因果，所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心田没有种下何来之后结果。
读书之外情感的积累也非常重要，一个没有情感投入的人是很难创作出生动感人的艺术作品的，伊朗导演阿巴斯的作品之所与能够获得至高的评价与他丰富细腻的情感有本质关系，他擅长在普通的人和事情上加以自己的情感表达，无论是剧情安排还是细节刻画都给人以一种原始质朴的审美震撼。多年来我一直刻意强调你和老家的关系，目的不是形式上的关心和孝顺，而是想让你了解和融入到一个有着中国北方农村故事的大家庭中去，进而以自己的视角和情感去发掘和表达。你知道的我对你的爷爷奶奶和整个家族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情是因为其中有着太多的艰难故事，它几乎影响我一生的艺术创作是取之不尽的源泉，直到今天我每次回去都要和奶奶聊天，从白天到晚上我们在缓缓的时光中平静享受聊天带来的快乐，奶奶已经是八十七岁的高龄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而且记忆力良好，一旦聊到过去的时光便可以如数家珍地准确说出何年何月何时的某人某事。不少母亲都不记得自己子女的生日时辰，但奶奶却完全记得，她甚都记得连你在内所有孙子孙女们的生日。今年你生日过后，我给奶奶打电话问平安，她居然说前几天沫子过生了没有，这让我一阵的感动，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当然意志力也是良好品质的重要因素之一，至今也没机会测试过你的意志力究竟如何，只能从较强的独立生活能力上给你打个五十分的成绩。不少朋友常说我如何的坚忍不拔如何的百折不挠，但都比不上你奶奶，在坚强面前我只能望其项背，包括妈妈在内。去年你去北京报道，我和妈妈隔着车站的玻璃窗看着你推着大大的行李箱远远地消失在人群中，妈妈就崩溃的一塌糊涂，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我真担心她会对我一顿暴揍。你从小胆子就小，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比如别的小朋友敢从三个台阶上往下跳，你却连一个台阶都拿不下，我问你为什么不敢，你很认真地告诉我“危险”，那年你三岁。
妈妈为此有些失望，包括学游泳时候你煞有介事地对她说会淹死的，之后我们一起教会你游泳，因为我对你说有爸爸这个亲爹在你绝对不会淹死的。当然胆小和意志力没有直接的关系，意志坚强也并不等同于生死不怕，你性格温顺的就像很难烧开的温水，总是在运行的过程中慢慢地散发自己的魅力，有点儿后发制人或大器晚成的意思。不过这都是开玩笑的话，什么大器晚成啊，爸爸都五十一了，至今也没有大器晚成的迹象，成功有那么重要吗？显然没有。就画画而言，一则因为喜欢，再则是自己的专业，我可以很刻苦很敬业，却断然不会削尖了脑袋去争取一时的功名与利禄，把自己削尖了轻则坏了名声重则伤害了性命，把好好的家庭幸福葬送在名利之上的人是可怜的。你也一样，爸爸并不幻想你能成为明星式的大人物，更不愿看到一个抽烟喝酒昼夜颠倒文艺范儿十足身体却非常糟糕的人，于自己所学的专业而言，重要的是喜欢，学会坦然面对世间的人和事，学会安静地思考与写作，应该是你一生的幸福。
十分欣赏《一代宗师》中的核心台词“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这三见何只在武学之中，更是人生最高的哲学境界。我们常说在武林之中的第一个阶段是寻找一派功夫和一件可手的兵器，第二个阶段则触类旁通也无所谓什么兵器都样样精通，最高境界是第三个阶段，没有门派没有兵器甚至连招式都没有只有境界。但这仅仅武学至境，显然不符合编剧更高的武学追求和人生境界，电影中宫羽田借叶云表的一句质问“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暗示叶问一代宗师应该具备的胸怀，而叶问则以更大度的“天下之大又何分南北”回答对方，这里的天下就是世界。中国古语常说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也被编剧在此进行巧妙的借鉴，但这种世人皆知的道理未免太过直白，于是“青年而儒、中年学道、老年学佛”的人生理想路径设计再次被借用，这里的“见自己”作为第一解段其本质上是入世的儒学思想，具有世俗性、普遍性是多数人可以“见“到的阶段，“见天地”明显具有道家思想特点，也是人生经过积极进取之后应该学会的坦然面对和顺其自然，“见众生”之中的“众生“是典型的佛家术语，讲的是天下苍生皆有因缘和合而生，所谓“念念欲求无上道，心心只愿度众生。”，其中的”度“与这里的”见“应同属一个本意。前段时间妈妈在微信中读到一个女性写的博文，说是自己近年来在世界各地旅游算是见得了众生也见得了天地，接下来的世间该见自己了，看完后只觉得好笑，一个连自己都不能见到的人何以见天地？又何以见众生？再说了人生觉悟岂非是走遍世界就能够幡然醒悟的，此人把三者之间的顺序弄了个颠倒，若是练武必定残废甚至会走火入魔的。同样，这三见的道理在画画创作上也能得到印证，画家青年时期往往会留恋画面上的技法功夫，等到了中年就会去表达自己的艺术思想，而洗尽铅华之后的年迈艺术家眼里笔下则不会再有半点儿的世俗，步入的是无我的艺术境界，有的年轻艺术家偏偏不信这个邪，那是因为他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爸爸当然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无知青年，在这个世界上有才华有抱负的年轻人多的是，但最后真正有作为的能有几个？这里的原因很多，其中修养的不完善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被誉为晚清四大名臣之一的李鸿章的一生最为让人敬佩，凡草率责备他割地赔款的都是不懂历史的人，他青年时期便有鸿鹄之志，“少年执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注史，三千里外欲封侯“这首《入都》是他二十一岁上京赶考时写的，此后他遭遇了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并有幸拜曾国藩为师，成为他一生的转折。 晚年被慈禧太后视其为“再造玄黄之人”， 就连他最大的对手日本首相伊藤博文都说他是“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那么，在死后被敕封为文正公的曾国藩对自己的这个学生李鸿章的作为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当然是教育，曾文正公用自己的家教秘法教育了这个”颇能成为大才“的学生，年轻自负的李鸿章曾被他当众严厉责难多次。“家败为奢，人败为逸，人嫌为骄”是曾氏家学中的核心要领，我觉得你是否应该适当学习一下儒学精华，以此十二字为镜时常给自己提个醒，免得闲逸骄傲的睡过了头。 我没完没了地唠叨了半天已经有点儿胡拉乱扯的意思了。相必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啰嗦，某种程度上孩子们都是这种“过度爱”的受害者。不过我至今也没对你说过“爸爸爱你”之类的话，总觉得汉语中爱字的用途不在于此种表达。国人的情感表达一向有别于西方人的张扬与直白，这对于我们这些生于60年代的人尤其明显。因此，于我而言，爱就是聊天。你两岁多的时候爸爸常常背着你在画室干活，我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说，说着说着你就在我背上睡着了。上小学之后，我和妈妈开始乐于听你绘声绘色的唠叨，因为每天放学回来你总是要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班上发生的“特别好玩”的事情，如果我们听不下去走了神还会被你批评。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们家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我们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去外地读书，总有一天你会恋爱结婚拥有自己的家，所以我和妈妈从你高中住校就开始模拟单调的二人生活，尽管如此，在你去北京之后，我们还是不适应听不到你声音的那种安静，原来说话也会使人怀念的。2013年11月你大伯突然中风了，原本十分健谈的他即使后来恢复了大部分的语言功能，却也不再愿意与人交流了。看着他终日若有所思却一言不发的样子，我突然开始担心假如某一天我也如此，想要对你说的话或许会变成一片沉默，所以还是乘早说出来的好。
生活就是一个爬山趟河的一个过程,不管是做普通人还是做个有作为的人,都要做好面对各种困难的准备。你的生活刚刚开始,前面还有不少的山水困难阻隔，但不要悲观，因为我们完全可以把困难当作人生旅程中可以入画可以欣赏的一处处风景。
爸爸 2016.8.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