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在梦里又听到了琵琶的声音。
在阿乙的心里,琵琶的乐音神圣,魅惑,一拨一弄,每根弦都像在阿乙的心尖颤动。这时,痒,会渐渐蔓延阿乙的全身。
甲子年轻的身影恍恍惚惚地出现在阿乙的视线里,清瘦的身子,两条辫子粗且长,一直耷拉到她秀气的臀部,辫梢随着春风摇摆,轻轻摩擦着粗布裙子,阿乙仿佛能够听到那风的声音,阳光很耀眼,甲子回过头,在一片金色中嫣然一笑。
阿乙不禁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总是偷懒,整天不好好干庄稼活只知道胡思乱想,难怪穷,难怪越来越穷…”
甲子的喋喋不休在阿乙的耳中越来越清晰,阿乙慢慢直起趴在桌子上的身子,甩了甩酸麻的手,眼前依然是那个一贫如洗的家,迎上来的甲子的那张脸上也布满了纵深的沟壑,愤怒在沟谷中炸开,缓慢移动的身子已经失去了形状,像一团松软的发糕。
阿乙有些眩晕,又闭上眼,再睁开眼,长叹了一口气。
“还不快起来干活,什么都要我干,我这是什么命啊,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这是造了多少孽才进了这家的门…”
听着这重复了无数次的抱怨,阿乙的火药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被点燃,阿乙的视线穿过大门,穿过门前的土路,穿过路边的矮林,一直落在远处的山顶,正是春天,山上的树木呈现出年轻的绿色,在阿乙的眼睛里映出两颗星星。
“我要进城买琵琶。”阿乙笃定地说。
甲子的念叨戛然而止,沉默,一段沉默。
“你知道要过年了吗?你知道今年苹果收成不好吗?你知道你就是个农村的庄家汉吗?”沉默后是甲子炮火般的连续发问。
阿乙垂下眼,不再说话。
第二天的这个时候,阿乙抱着一把崭新的琵琶走进了家门。
甲子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碎片扬起一阵灰尘。
阿乙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径直走到里屋,满足地拨弄起琴弦来。
门外甲子的啜泣渐渐变成了疾风骤雨的大哭。
“正事不干啊,琵琶能当饭吃吗?”甲子不断重复的控诉终于起到了作用,阿乙放下琵琶,走到甲子身边,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不仅是肚子要吃饱,精神也要吃饱啊。”阿乙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就是不懂你们破知识分子那一套,我不需要精神吃饱,我肚子还没吃饱呢!我只知道今年果树收成不好,没钱过年,孩子两年没做新棉袄了!我只知道这个家越来越穷越来越穷了,你考虑过这些吗?你还用那么多钱去买这个不能当饭吃的东西……”甲子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滚落在地上。
“真是,庄户娘们儿什么都不懂,整天思想狭隘,无法沟通!”
“你别抬高自己,你不再是什么热血知识分子了,你是庄稼汉,你是一个破落家子的当家!你还尽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再说了,那把二胡不是还会出声吗?你这不是自私是什么,你凭什么可以擅自用一笔钱去买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那是我的梦想啊,是我这大半辈子的梦想啊,我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什么我干什么你都不支持了?日子还要怎么过?”阿乙的吼声是从脚底升起的,振动了整个房间的空气。
甲子愣住了,随即是更加汹涌的泪水。
甲子转身走进了厨房,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平静。
阿乙也无心再抚弄琵琶,坐在房间里沉默地抽着水烟。
甲子收起了泪水,开始做晚饭,吵架归吵架,日子总还要继续过。
捡菜的时候,甲子的视线落在了水缸底下的一捆纸上,那是阿乙当年还在鲁迅文学院的时候响应国家号召写的文章,那么多年了,阿乙的骨子里还是当年的文青,能写好看的字,能拉二胡,是村里公认的才人一个,但甲子早已从当年那个爱慕着下乡青年的天真农村少女变成了地地道道庄稼妇。不过也有一些东西没有变,从始至终,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的甲子一直都是羡慕阿乙的。
阿乙年轻而血气方刚的脸出现在烧旺的柴火里,“那是我的梦想啊。”甲子回想起刚才阿乙怒吼时泛泪的双眼,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甲子突然觉得是自己把阿乙留在了这大山里,也是自己让阿乙的生活变得不幸。
饭桌上的气氛并不像甲子想的那样坏,阿乙听着电视里的琵琶演奏,看起来乐呵呵的。
甲子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那琵琶买的多少钱?我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弹出一两只完整的曲子来。”
“你就等着吧,过年的时候一定能给你弹首好听的,我爱这玩意,我就爱这玩意。”阿乙避开了头一个问题,只回答了第二个。
甲子不再说话,阿乙低头看着妥协了的甲子,看着跟他过了一辈子穷日子的甲子,一阵心酸涌上心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金色阳光中嫣然一笑的少女。
阿乙夹起一块肉,轻轻放到了甲子的碗里,日子,还是要一起继续过。
鞭炮声中除旧岁,在村子的新年表演中,和着甲子的歌声,阿乙神气地演奏了一曲“好日子”。幸福的笑容在两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绽开。
村支书老坎赞叹:“好啊好啊,还和年轻时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