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小君
我五岁那年,跟我妈一起去女浴室洗澡。踏进浴池的刹那,一缸女人们作鸟兽散,白晃晃的肉体汁水淋漓地跳跃,如同刚打上来的大鱼。
此后的很多年,我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们这么怕我,就好像不能理解为什么女厕所没有小便池一样。
小学三年级,别的男孩整天聚在一起戳尿窝窝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坐在我旁边的女生长得好看。
上课,我偷偷看她。她脸上的酒窝又大又圆,好像两口井,我总是担心她喝水的时候,水会从酒窝漏出来。
课间操,我在她后面,看着她后颈上有微黄的绒毛,头顶有个精巧的旋儿。
集合时她的胳膊蹭到我,皮肤又滑又凉,身上肥皂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我打了一个冷战。
那时,我只知道女孩好看,对于“好看”的原因却一无所知。
刚上初中,同学弄到一部欧美的男女动作片,趁着他妈不在家,我们去看。
五分钟后,第一个男同学弯着腰捂着裤裆冲出去,回来的时候,脸上竟然带着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我问他是不是偷偷跑到厕所里吃糖了?
他红着脸,说没有,只是去撒尿。
又过了五分钟,第二个男同学以同样的姿势冲出去,又以同样的表情跑回来。
紧接着是第三个同学……
直到电影演完,我站起身,庄严地宣布,以后要是有女孩欺负我,我就这样回击她们。
后来看的电影越来越多,终于明白姑娘是雌性,是我们的对立物种。
她们蹲着撒尿,所以去厕所要带着纸巾擦鞋。
她们身上香、头发黑、脸蛋白、皮肤软,跟脏兮兮的男孩不一样。跟她们在一起站着舒服,坐着舒服,说话舒服,不说话也舒服。
她们是群居动物,爱说话,爱八卦,笑起来要人命。
她们具备了一切男孩匮乏的素质,也因此有了男孩所不能理解的麻烦。
我花了几年时间,弄懂了雌性鲨鱼能够无性生殖,蚯蚓是神奇的雌雄同体。可是对于“大姨妈”这种雌性专属的保鲜手段却始终心存敬仰,觉得这是大自然伟大的创造,人类进化史上了不起的创举。
当然我也无法理解痛经究竟有多疼。我只记得六岁那年,劣质牛仔裤的拉链绞住了幼年的小弟弟,我发出了生平最夸张的一声吼叫,引来500米之内的所有邻居。接下来,小弟弟终于被好心的邻居姐姐解救出来。
此后的很多年,每次拉前门拉链,我都会记起二十年的那个瞬间。每当姑娘埋怨我无法理解“痛经究竟有多疼”,我就会自豪地诉说这段往事。
到了初三,姑娘在我眼中变成了妖精。
她们用校服伪装,身体里住着可怕的怪物。她们时而温柔像妈妈,时而可怕如恶魔。
我在周记里写,姑娘是胸前长着驼峰的骆驼。骆驼的驼峰里蓄水,姑娘的驼峰里藏奶。水能解渴,奶能养娃。
女语文老师被我的句子秒杀,当天就拿着作文本找到了班主任。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我眨着眼睛,不明所以,说我自己想的啊,是不是很生动?
老师听完脸色难看,在开家长会的时候,把这篇作文给我爸看。
我爸看完笑而不语,回家之后,给我买了一本《Human A n a t o m y Textbook》(《人体解剖学》),我如获至宝。翻完之后,终于知道,乳房是哺乳动物特有的器官,由结缔组织、脂肪组织、乳腺、大量血管、神经等构成。成年女性乳腺组织由15~20个乳腺叶组成,其主要功能是产奶, 跟奶牛一样。
我再一次把这些知识写到周记里,语文老师在作文底下写了一个“阅”,第二天就把我的女同桌调走了。
我仍然觉得姑娘是妖精,尤其是好看的姑娘。
她们就像童话里的巫婆一样,用笑容和眼泪调成毒药,毒害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再强悍的汉子在她们面前也会变成叼着奶嘴的小正太。
她们美得不近人情,美得丧尽天良。
同样一件校服,她们就能穿得凹凸有致。更可怕的是,凡是姑娘用过的东西,都被赋予了一种神奇的生命力。
她们穿过的衣服保持着永久的香味,胜过所有名贵的香水。很多年之后,仍旧能被想起,像打开记忆的钥匙。
她们把一件普通的礼物变成了无法替代的纪念品,十年前感动你,十年后折磨你。
她们跟你说说话你能意淫一整夜,她们跟你拉拉手,你能仨月不洗手。
姑娘出席每个男孩的青春期,给他们懵懂的悸动,梦遗的理由,也给他们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姑娘把男孩变成男人,又把男人变成男孩。她们时而是姐姐,时而是母亲,时而是启蒙老师。但更多的时候,她们还是妖精。
上了高中,我仍然对此深信不疑,她们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狐狸精和花妖蝶鬼。她们穿上最美丽的衣服,带着最迷人的笑靥,半夜敲门, 说听到了公子读诗,不觉倾倒,愿荐枕席。
然后,书生在梦里和空气做爱,早上爬起来还以为自己尿床了,没过多久,壮实的书生就被吸干了精血,掏空了身子。
那时候,白天语文课学《红楼梦》。
《红楼梦》有一章“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说的是贾瑞见王熙凤貌美,动了邪念,整天跑到风月宝鉴里和全息成像的凤姐姐欢好,最后因此丧命。
古书充分佐证了我关于“姑娘是妖精”的著名论点。
从此,我对姑娘的观感越来越复杂,好奇中带着恐惧,恐惧中又隐隐有所期待,急于弄清楚她们校服底下,究竟是藏着温柔,还是住着妖怪。
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有了第一个喜欢的姑娘。
初次见她,她散着头发,阳光钻进去又跑出来,我看着她,几乎睁不开眼。她笑得花枝乱颤,虎牙露出来,酒窝更深。
那一瞬间,姑娘在我心目中,从妖精陡然间变成了菩萨。
我突然从她身上悟到了一点佛性,说不清楚,只觉得心里有一个泉眼,汩汩冒出水来。当然,我也有可能误会了泉眼的位置。
她扭曲了时空,皮肤的温度隔着空气真真切切地传过来。
初中时看电影的那种膨胀又从腰里传来,我几乎是本能地要推开她, 生怕她被我走火的子弹击中。
然后,在轰轰烈烈的早恋里,第一次弄懂了暑假里猫挠心似的想念, 春梦里亦真亦幻的嘿咻。了解了占有欲和嫉妒,无能为力的伤心。明白了时间的过去是无法挽回的事,享受了“好不容易得到又莫名其妙失去”的巨大伤感,分手后绝望地大哭。
我一直以为她是我的劫难,后来终于明白,她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蓦然出现,本就是前来度我的菩萨。
爱情里的“劫难”,始终是我们最好的修行。
很多年过去,我像大多数人一样,忘记了很多事情,却始终记得阳光下十八岁姑娘的脸,就像菩萨。膝盖中了一箭的感觉,如此真切。
再往后,姑娘在我心中的菩萨形象愈发明晰。
姑娘出席了男人生命中事关重大的第一次,她们来了,她们走了,她们来的时候我们只知道女孩蹲着撒尿,她们走的时候我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明白了爱情的禅机。
姑娘不经意的一颦一笑,都变作我们成长的仪式。
姑娘是地母,她们身上有一座火山,火山口里长年累月地喷出火红的岩浆,轰隆声里,有来自大地的震颤。
姑娘与生俱来的母性像太阳,发光发热,晒着天底下所有男孩的屁股。
姑娘是世界的入口,也是世界的出口。
我在姑娘身上完成启蒙,“和姑娘在一起”成为继“晚上偷偷吃糖”之后,又一件让我不能自拔、深陷其中的享受。
就算全世界都沦陷了,我们至少还有姑娘,至少还有爱情。
好姑娘,永远是我们人生路上,最好的老师。
她们是摧毁者,也是建造者。
当你从感情的余烬里爬出来的刹那,就已经涅槃重生。
每一个爱上你、你爱上的姑娘,都是菩萨。
爱情,就是她们最伟大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