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无力的是,找不出任何错处,却依旧没能喜欢

文/江不泊

王征好像什么都没变,一口流利纯正的京片子瞬间把我们带回了三年前,他一边熟稔地为我们拉开啤酒环,一边宣布着那个迟到了数年的好消息,阿静和大治的手在饭桌下始终紧紧拉着,嘴里的花生米有点老油味,我喝了满满一大口酒冲了下去,王征试探地看向我问了一句:“你这几年见过她吗?”

提起过去,王征的2015年大概是关于一个前途渺茫的网络十八线节目,阿静和大治则是耽于小白领和自由吉他手迥然不同的人生漩涡,而我的2015,驻唱,发歌,做节目,听起来倒也精彩,只有我知道,为了在酒吧推唱自己的歌,在后台给老板赔了多少笑脸,赚来的钱都租了录音棚,结果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歌在人群中只收到了寥寥回应,剩下的时间,就跟着王征在网综里混混日子,挥霍了他爸的一半投资后,我们才把节目提上日程。现在想来,不过是一段摇滚小青年颓废过的日子,跟三里屯五道口背着吉他琴盒行色匆匆的无数年轻人一样,而在这其中,唯一能让我有些许勇气回首,然后再笑出来的人,就是榴莲。

还没等到她,王征就装模作样拿出一串大红花,在雅间里搞起了剪彩仪式,一共也就我们四个人,阿静和大治站在两端,无奈中间两个沉甸甸的红花还得人扶着,一时间几个人面面相觑,那谁来剪?

“我来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梳着黑色齐肩披发的女人微笑着说。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榴莲会变成这么一个良家妇女的样子,她放下手包,拿起剪刀简单利落地把花剪了下来递给我们:“给,行了吗?”王征大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剪彩。她抿嘴笑着,阿静给大治使了个眼色,几人的座位不约而同挪了一个,她便坐在了我旁边。

“这几年好吗?”我帮她沏了一杯茶。“还好。”王征喊服务员拿来遥控器:“咱们节目还有十分钟开播啦,各位系好安全带。”榴莲认认真真仰头盯着电视上的广告感叹:“真好,我们的节目要播出了。”她睫毛依旧修长,扑闪扑闪地眨着,像停留了透明蝴蝶。我刚要掏出手机留她的联系方式,却见她凑过来悄悄问我,阿静和大治是什么时候和好的。

1.

2015年伊始,王征从他爸那连哄带骗搞来一笔钱,我们就开始筹备做一档情感综艺。榴莲自告奋勇来棚里当场工,每天笑嘻嘻地忙上忙下,毫无怨言。

“我真的喜欢你,咱俩试试呗,不行再说。”这句话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每次见我都要见缝插针地来上一句,我只顾着过谱子,调弦,换拨片,嘴上连拒绝的话都懒得再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场驻唱里发现我的,生活里好像突然多出了这么一个人,此后她几乎每场必到,带着一个傻傻的荧光板,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所有人都喝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只有她满眼真诚地坐在那,摇晃着手里的板子。王征实在看不过眼:“小姑娘嘛,都容易喜欢上歌手,你就答应她呗。”我踢了他一脚:“你以为我是你。”榴莲热情奔放,是个爱恨挂在嘴上,酒量比我和王征加起来都高的女孩,与我脑子里从十八岁就开始勾勒的白月光简直大相径庭,在一起的首要前提得是互相喜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还叫什么爱情呢。

节目一开机,我们就叫来了阿静和大治,准备来个糖衣炮弹,结果没想到,阿静在镜头后沉默几分钟后,眼泪汪汪地宣布了他们分手的消息。榴莲惊讶地看向我:“你不是说他们都在一起五年多了吗?”我往她嘴里塞了个槟榔,小姑娘被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王征没有叫停,而是提示他们继续。大治始终拉着阿静的手,坐在一旁闷声听她说话,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节目结束的时候已经严重超时,场工归整机器的时候,阿静睁着通红的眼睛跟我们一一告别:“那我就回老家那边了,有机会再见吧。”大治摸遍全身,从裤兜里翻出来一个玉坠子:“我妈给我的,说是能保平安。”她接过那条红线已经被磨得脏脏的项链,小心地收进了手包里:“嗯,你也平安。”他们分开的理由俗得让人无奈,无非就是她求安稳,他却连一份体面固定过的工作都没有,更被别提给她衣食饱暖的生活了。“说真的,除了这把破吉他,谁能陪你颠沛流离一辈子?”大治用衣襟擦擦眼睛,走了出去。

榴莲突然紧紧抱住我脖子,她温热的额头抵住我的后脑勺:“我能,我真的能。”我迟疑了一秒,却还是飞快地掰开了她的手,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她的眼睛,夸张的暗黑系亮片眼影下是一双清亮纯净的眸子。“粉底蹭我一脖子。”我嘟囔着打岔,莫名有些心虚,她立马又恢复了平日的傻样:“赔钱吧,一瓶好几千呢。”

2.

后来,节目因为阿静和大治的开场干脆被王征改成了失恋分手专题,连我的插曲也要大改。我辞掉了酒吧的驻唱,一门心思憋在家里写歌,却在第二天就被榴莲的敲门声吵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地从包里掏出一摞外卖,嘴里念叨着泡面不健康之类的话,跟我妈似的在客厅走来走去收垃圾。“你不用有负担,我这叫有效投资,哪天等你喜欢上我,都是要一样一样还回来的。”越相处,便越了解她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比谁都敏锐细腻,一句玩笑就轻轻松松堵住了我拒绝的话。而我好像也习惯了她在生活里的安营扎寨,写歌笔不出水,抬头就会看见她放在茶几侧边的粉色火烈鸟油笔,想吃零食,打开冰箱就有她准备好的酸奶和坚果,渐渐地让我也抛弃了可乐和薯片这样不健康的爱好。

王征跟我在楼下吃烧烤时的永恒话题就是榴莲:“那么好的女孩,你真的应该答应人家,把握机会。”他还没几杯就喝大倒在桌子上睡着了,姗姗来迟的榴莲无语:“这就是请客的态度啊。”“没事儿,你就往最贵了点。”我摸出王征鼓鼓囊囊的钱包放在桌子正中央,她大笑着叫来服务员,点了十串海参。我帮她开了一罐冰镇可乐,没想到她先自己拿起啤酒喝了一大口,然后脸蛋红扑扑地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榴莲很少有这么肃穆的时候,我刚要问,她倒先憋不住笑了出来:“你是不是已经爱上我了?”“对,你天生丽质,红颜祸水。”我替她把接下来的口头禅说了,她仰着脖子灌了好几口,抓起我的袖子擦嘴:“其实我可以一直一直喜欢你的,真的,只要有希望,你说有吗?”作为一个女孩子,追逐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步已经很不容易,她故意做出趾高气昂的姿态,不过是在拼力掩饰内心那份卑微,而此刻噙着眼泪可怜兮兮看着我的时候,是她完全为爱抛弃自尊与体面的一刻,可惜这些道理是我在往后没有她的很多日子里才慢慢想通的,当时的我,却自私到只顾纠结自己内心的感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榴莲,你一定会……”她半晌瞪大眼睛点了点头,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低头沉寂了半分钟才抬头:“那就一起看看星星吧。”

三年前的星星很明亮,细碎地铺在穹顶上,周围高楼也不是簇拥,起码头顶上有这么一小片纯粹的天,我仰地脖子有点困,转头去看她时,她已经在闷头吃串儿了。明明也是挺耐看的小姑娘,性格也可爱,除了有些时候很难缠,又一门心思地用在我身上,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呢,偷瞄她侧脸的一瞬间我有些讨厌自己。正当我脑子里天人交战的时候,她咽下最后一口海参跟我说,她要回家了,我说那我送你,她笑了笑,你傻啊,我说的是老家,南方的家,打飞的送我吗。

年轻的愚蠢可能就在于你以为你什么事都不在乎,就连最珍贵的那个人说要离开时,你虽然有些心痛,却以为那是学会洒脱需要克服的第一课。很久很久以后,听到《东京物语》里面那句“我们一旦失散,恐怕就再见不到面了”时,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榴莲那张大笑的脸。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却再也没重复过那句她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喜欢,我刚要鼓足勇气出言挽留时,她的鼻血便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我手忙脚乱找纸巾,她仰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问:“你不留我了吗?”我瞧着空空如也的背包,里面有半个吃过的面包,已经完全干了,包里除了渣子找不出第二种东西:“不留了,前方大路迢迢,你不能总困在我这条窄巷子里。”真的没勇气说出那句别走了,因为我知道,让她留下来的理由也不过就那一个,可我的现状如此惨烈,工作飘摇,三餐不定,没了她我连包纸巾都拿不出来,除了麻烦还能给她什么呢。

3.

王征又喝多了,在另一边跟大治瞎嚷嚷,说是还要做续集,阿静抿嘴笑着,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跟榴莲说说话。

“大治后来去老家找阿静了。”

榴莲听着点点头:“真好。”

节目播了四十分钟,我们五个沉默地仰着头硬是看完,最后是王征加的彩蛋,关于阿静和大治重聚首的故事,他们不约而同地朝我们俩看来,王征不顾我的眼神,憋不住开了口:“榴莲,你有男朋友了吗?”她点点头:“嗯,快了。”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她突然抬起头跟我乐了一下:“难不成还等你等成黄脸婆吗?”一句玩笑好像带着我们回到了那个纷乱颠倒的时候,我端起酒杯:“行,我跟你道歉,都怪那时候不懂珍惜。”

几个人胡乱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王征迷糊着眼睛站起来去结账,阿静不舒服,大治陪她去了洗手间,就剩我和榴莲俩人傻不拉几对视,半晌都笑了出来。

“看你这样儿,还单着呢吧,没找到你的白月光小仙女?”她吃得油光满面,妆有点花了,语气仿佛三年前的女孩在跟我说话。

我撇嘴:“仙女哪是那么好找的,得过八十一道女妖怪的陷阱,里面有你一道。”

她气势汹汹拍了我一下:“你大爷,我有什么不好的,我那么好。”话音突然有些梗塞。

我看着她迷蒙的面目,喃喃自语:“对啊,你有什么不好的,你那么好。”

这大概就是最令人无力的地方,找不出任何错处,却依旧没能喜欢。

“哎,你喜欢了我那么久,什么也没得到,也太亏了。”

她疑惑地看着我:“所以呢?”

我半开玩笑地说:“那我接下来要吻你的脸了。”

“然后我会一巴掌打在你脸上。”她嘻嘻哈哈地笑着,眼尾闪着晶莹的光。

我们心知肚明,亲吻不会发生,爱情更不会发生,许多年前近在咫尺的距离都没能说出那句我爱你,何况隔了这么厚的岁月尘埃。我有了新的工作与生活,仍然吃力,但好歹租房租在了CBD,也不必像以前似的赶早晨六点的地铁,家里养了一只猫,无论多晚回家,都要认真准备我俩的饭和零食。榴莲在家乡奋斗出了一个小美容院,每天画着精致的妆容上班下班,有一个很爱的她男孩每天都会去美容院找借口坐坐,最近被她的白眼翻得实在坐立不安,办了一张年卡会员,成为了她们店里唯一一个男顾客,榴莲说起这些她的恶作剧时,笑得像个孩子。

送走她的时候,我才猛地想起来没加她的微信,刚想拔腿追上,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却停住了脚步,好像也没什么话可说了,那就这样吧,我慢慢踱着步子往回走,抬头想看看星星,却是一片高楼与黑漆漆的天空。

每个人都在前进了,于是便没什么好回头。星星会有,陪你看星星的人也会有,下一次,我肯定会趁她看星星的时候,轻轻吻在她的侧脸,说你好珍贵,我们在一起吧。

文/江不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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