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0乾陵的女人---赫赫无字碑
武则天笑道：“其实，先前李尽忠谋反之时，默啜可汗就曾上表给我，要求让突厥去伐契丹，可是我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小武大为奇怪，道：“为什么？让突厥出力去解决契丹，不费大周一兵一卒，可不好吗？”
武则天哼了一声道：“其实阿史那环就是想给漠北各族一个感觉：料理契丹是漠北盟主之事、也就是第二突厥的家事！听说后来攻破新城时，默啜曾经指着契丹降人的鼻子大骂：谁给李尽忠的权力，竟敢自称‘可汗’？而且还是‘无上可汗’？在契丹人的眼中，还有他这个默啜可汗么？”
“默啜既然想去，我就偏不要他去；突厥就是打赢了契丹，我也不会赏他一文钱，只是封他为‘立功报国可汗’---一个虚名而已。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周的实力依然强大，而且随时可以改变漠北格局。谁若胆敢侵犯大周，我就会用雷霆霹雳的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在最短时间内将其打成粉末，谁也挡不住！”
小武笑道：“李尽忠、孙万荣二人都没能活过一年，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恼羞成怒’了！不过确实厉害！”
武则天也微笑道：“态度才是最重要的，有时候越暴烈越好！漠北各族的特点我很清楚，就是欺软怕硬、专门捏软柿子。只要他们怕我，以后就宁可去攻打第二突厥、也不敢来冒犯大周，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小武又道：“可万一大周军队打不过敌人呢？”
武则天又哼了一声道：“以前我朝进军远方，经常要独对各族军队、进行群战。如今只是专注攻打契丹一家，怎么可能打不过呢？”
“而且现在的战略形势大好，至少突厥人不会跟契丹人站在一起，我们还担心什么呢？默啜可汗上表请战的原因与此类似，只要我批准---突厥也可以专心攻打契丹，而不必分兵防范大周。”
小武含笑道：“难怪你下令攻打契丹孙万荣，乃是毫不迟疑的行为---有如泰山压顶，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将对方碾压个粉碎！”
武则天撇嘴冷笑道：“不错。在这种大好局面下，如果我们还拿不下契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插手漠北之事？那么你说，我是不是反过来、该向第二突厥称臣了？”
小武点头微笑道：“唐朝时的契丹实力远不能跟宋朝时相比，大周的实力不知道强他多少倍！如果大周军队战败，肯定是将帅不行、而不可能是实力问题！”
武则天点头微笑道：“最后两个月里，我已知孙万荣必灭，便请法藏大师（华严宗开山大师，女帝赐名号‘贤首国师’）在洛阳登上高坛祭天，祈祷大周军击灭契丹！过后契丹果灭，大周的人心也就重新振奋了。”
“然而这个事情也还没完呢。不久我又发现、从辽东迁来营州的靺鞨（女真）人也曾追随契丹造反；在契丹被灭之后，他们又从营州东迁回海边去了，并且筑寨自守。”
图表41外东北靺鞨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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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惊道：“那么你又打算继续讨伐他们？”
武则天微笑道：“粉碎了契丹李尽忠、孙万荣部就足够杀一儆百了。通常还是要打拉结合的，所以我封了粟末靺鞨的首领乞乞仲象为震国公、又封了黑水靺鞨的首领乞四比羽为许国公。”
“不过，这两人并不完全听命，乞四比羽甚至公然不愿受封！于是我便让契丹降将李楷固领兵去灭了他们。很快，李楷固就消灭了乞四比羽；乞乞仲象不久也病死了，但他儿子在天门山伏击、击败了李楷固。”
小武皱眉道：“东北似乎并不容易彻底平定。然而契丹、靺鞨之间互斗的这种形势，也是因你先前暴烈打击的战果所致。所以必须为你点赞！”
武则天丝毫没有露出欣慰的脸色，却似深有感触道：“以前的时候，大唐军的外战大多只能出动2、3万人，一个总管只领5千兵，但我军往往能够大胜。到了后来，大唐国富粮多、又有多地可以征调兵员，于是动不动可派出十几万、二十几万大军，可是取得胜利却越来越难。”
小武大奇道：“好像真是这样的，但这到底是为什么？”
武则天认真道：“可能是---后来的军队都不如经过乱世的开国军队作战力强猛、且经验丰富。另者，名将也越来越少，别说‘二李一侯’，就是像苏定方和刘仁轨这样的也再没有了。”
小武附和道：“可不是嘛！通常开国的那一代过世以后，一个王朝就没有名将了。”
武则天点了点头，无奈道：“或许吧。我也想多培养出几个大周名将，可是他们总让我失望！薛仁贵不行、王孝杰也不行，但又没有别的新人冒出来，只能凑合着用吧。”
小武大笑道：“能够碰上苏定方和刘仁轨那样的将才，也是皇帝的好运气呀！”
武则天呵呵笑道：“但是，我并不相信大周没有将才，只是躲在什么地方罢了。所以我就开了武举科选士，希望从民间发掘出一些兵法奇才。”
小武突然一震，道：“原来，武举开科考试也是你发明出来的！而我记得号称是千古第一名将的郭子仪，就是在武举中选拔出来的---你对他有印象吗？”
武则天笑着摇了摇头道：“也许此人还小吧。我是在长安二年（702年）首开武举科的，之后也只剩三年的女皇生涯罢了。无论能否找到合适的军事人才，我自己是基本用不上的了。不过武举人才以后有的是机会，仍可为国家效力。”
“其实，真正去指挥打仗---不可能每次都能摊上最佳的将领领兵的。仗若打得不好，也就只当是损耗大一点、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已。好在大唐还算家大业大，不是输不起。而且我方会犯错、敌方也会犯；故只要保证---我军的错误比敌军犯得少、犯得小、纠正得快，也就是了。”
小武激动道：“啊，原来这就是你‘百战不殆’的秘诀呀！打仗就像是赌博，就是比哪一方的错误犯得少，哪一方就能赢到最后！而且，战略性的大错误你好像从来就没有犯过！”
武则天笑道：“就得这样，才能去赌！对同一个对手，小输几把没关系，可是最后一局、一定要赢下来，让对方卷起铺盖出局！而大唐老百姓肯支持我为女皇帝，无非是因为我总是能‘赌赢’---赢遍全天下！”
“说起来，自我掌权以来、就始终坐在赌场最大的庄上，大杀四方；而这个庄，一坐就是50多年呀！”说到最后，武则天显然有些感慨。
小武翘起双大拇指道：“您真不愧是雄霸赌场50多年的赌王之王、赌后之后！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立下了盖世武功，为何在墓碑上一字不提？那不是太可惜了么？”
武则天微微一笑，道：“我生平做了多少事情？又打了多少仗？我自己都记不完全了。真要写的话，得多少块石碑才能写得下呀……”
“而且，我生前歌功颂德、自吹自擂的事情也做得很多了。能够活到八十多岁以后，早已一切看淡，还写它作什么？别人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就给他们留一块无字石碑，做个念想吧！”
小武想了想，又认真道：“你是不是觉得---别人肯定会在身后背叛你、抹黑你，再跟他们计较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比如说唐玄宗李隆基，本来就在想尽办法推翻你；当然也容不下你在墓碑上书写丰功伟绩，一定会将其大肆删改和歪曲。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碑文上有字的话---那些字定然是颠倒黑白，说不定能气得死人爬出墓来！”
武则天沉默半晌，喟叹道：“在我为帝的最后一年，身体已不大好。法藏大师为我亲去扶风法门寺，从地宫中迎来佛指骨（释迦牟尼舍利）祈福。前后历时将近一年，动用各种繁复仪式、耗费无数；我也虔诚满心、清静沐浴、铺陈供奉，并且亲出门外下跪，将佛骨舍利迎来明堂供养。”
“结果又如何呢？神龙元年（705年）正月15日，佛骨终于进入了洛阳的皇宫，我为此还大大嘉奖了‘贤首国师’。可是还没到正月底---前后半个月都不到，法藏和尚便配合张柬之他们作乱，里应外合、逼我下台。张柬之也还罢了，法藏和尚难道也想‘升官’？---就连我晚年最信任的‘贤首’法藏大师尚且如此背叛，遑论别人？”
小武哑了半晌，方才道：“从那时起，你便又作回皇后了。”
武则天又笑了笑，缓缓道：“法藏教我学佛，张易之教我学道，我也都学了。然而最后看来，佛道又有何分别？我就是我，我还是我！”
“终于，我还是变回了‘则天大圣皇后’！于是派人将佛骨舍利又送回了扶风，并将法门寺的地宫封闭了起来，发愿‘千年不开’……一身一世的一切就恍如一梦，又何须再跟旁人计较什么虚名？”
……
小武退出了盗梦时光鼎，一声不吭，好长一段时间依然沉浸在思绪之中。
这次八角居然没走，他从椅子上抬头看着小武笑了笑，问道：“怎么样，这第二次采访武则天的感觉如何？价值大不大？”
小武回过神来，说道：“怎么不大？太值了，实在是太值了！我上一次还以为自己已经了解武则天了，其实根本还差好远呐！”
“世人都以为武则天只是精于权术，也善于操纵民心；幸亏有了这次军事主题的采访，才让我真正明白了她治国的雄才大略！”
八角点头笑道：“没错，你现在终于明白了。若没有武则天，盛唐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至少要打掉50％以上的折扣！”
小武连连点头道：“真是这样的。唐太宗到武则天在位时期、加起来一共78年。其中唐太宗的贞观时代只有23年，剩下时间长达55年，基本都是在武则天的实际控制之下。那么，盛唐大部分功绩不算在武则天身上、肯定是不公平的。”
八角点了点头，笑道：“尤其是从军事上看，大多数唐朝的对外战争、都发生在武则天掌权的这50多年里。如果说这些赫赫武功没有女皇帝的功劳，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呵呵呵。”
“不过，历史终究会回归本源的---独一无二的女皇帝自然也不屑去争抢什么名声、在意别人怎么去写自己。”
小武非常赞同道：“所以武则天也就要求---自己死后、不在乾陵埋任何陪葬品，也不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一个字。硬是给千古之下的后人留下了一个无字碑！”
“今天我算是服了---不为自己说一句话，才是跨越千古的霸气！”
八角突然哂笑道：“石头碑虽不会说话，可是石头人却能！”
小武扬眉讶道：“什么意思？什么石头人？”
八角摇头晃脑地笑道：“别看武则天的墓碑是空白的，没有任何生前功绩写在上面，可是墓门前按照规矩还是排列了两行石人---也就是皇帝墓前神道两边的翁仲，所以这依然泄露了天机！”
小武不解道：“什么天机？翁仲我知道---一般是雕刻的很精美的穿官服的石人。这些石头人非常高大，可以在墓门道边屹立千百年、历经风雨而不倒。可是，翁仲怎么会说话呢？”
八角笑着解释道：“依照唐朝规矩，神道翁仲的数量是按照皇帝生前所征服国家和地区的数量来定的，一个国家对应着一个翁仲。”
“至于雕刻石头人所模仿的具体对象，可以是对方国王的样子，或者是参加送葬仪式的外国使臣的模样。”
小武恍然道：“原来是这样？看来翁仲并不是可以随便立的呀！”
八角接着捋须道：“那么，世人就可以从神道翁仲的数量、来推知当时降顺唐朝的外国数量。要知道，在‘天可汗’即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墓前，一共是14尊翁仲！”
说着，八角大袖一挥，小武连忙接过飞过来的白纸，一看原来是昭陵的14座翁仲石像背后所刻的名字列表。
小武快速看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道：“厉害！那么在武则天的墓前呢？一共有多少翁仲？”
八角缓缓道：“在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墓前，一共是---64尊翁仲！”
小武不由得张大了嘴，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八角捻须微笑道：“在乾陵神道、左右各排了32尊翁仲，这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威势了！”
小武恍然点头道：“乾陵的翁仲数量，甚至比‘天可汗’墓前还多了许多，这表明在武则天时期所降服的敌对国家和势力之多，真是历史之最！”
“这就是无以伦比的铁证！难怪你说石头人也会说话！”
图表42乾陵神道翁仲群像（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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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看了一眼小武的神情，开口笑道：“今天想必你也学了不少武功战略了，那就到这里吧？”说罢，也不见其有何动作，就从房间的当中突然消失了。
小武并没有太在意八角的离开，而是依然回想着武则天的武略功绩，还有乾陵的威势，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默坐了半个小时后，小武忽又联想起了武则天经常挥毫作诗，不禁兴起，也就翻箱倒柜、找出久已不用的宣纸和毛笔，又在砚台上磨了一会儿抽屉里找到的最后一块残墨，然后饱蘸了墨汁，奋笔大书：
《乾陵的女人》
小 武
袖里苍龙缚樽前，
威加海内月满天。
唐周回首风吹梦，
文武济世终云烟。
莫道石人不开口，
六十四尊天下惊。
乾坤无字碑独立，
世间再无武则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