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安
入夜。怀风却是睡不安稳,他耳边隐隐有歌声传来:“夜荒芜,人未央,此心安处是吾乡……”
“芷柔!”怀风大喊一声,睁眼醒来,只见窗外透进朦胧月色,照在床前地板上,宛如银霜一般。他再也无心睡眠,起身披衣,皱眉沉思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多年前,他由于顽皮偷偷遛入天山禁地,无意中看到锦帕血书,原来父亲并非如母亲所说是暴病而亡,似乎与某个江湖阴谋牵连。母亲空怀一身绝技,竟然不去为他报仇,而是终老天山。他前去质问母亲,却看到母亲颜色大变,颤抖着用手指着他要他马上走,永远不准再回天山。怀风愤满胸间,决然离去。他起初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头,幸而后来遇长安的梅庄庄主奇君衡与展灵璧的收留与安顿,才算感受到了一些红尘温情。奇君衡是武学奇才,与怀风经常切磋武艺。灵璧贤雅,悉心照顾怀风的生活起居。怀风武功因此大为精进。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深夜,有江湖歹人用迷药来袭,竟然让梅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怀风只知道自己昏昏然中被人背负离去,醒后竟然在荒郊野外,他狂奔回来,却看见一片大火烧过的废墟。奇君衡与展灵璧尸骨无存。怀风此番悲痛更胜血亲生生别离。他想到自己一生迷雾重重,先被母亲赶出天山,父仇难解难报,梅庄恩情难还,大丈夫何以为立。不由日日借酒消愁。幸被富可敌国的宁王遇到,招募为旗下杀手。这一晃就是七年。
七年生死两茫茫。
怀风抬头望着窗外明月,如此清白皎洁,映照出天山雪色一般的光芒,圣洁慈爱。
夜荒芜,人未央,此心安处是吾乡……
吾乡……何处是吾乡?
怀风摸出随身携带的笛子,幽幽吹了起来。
对面的房间里,黑衣女子也未睡眠。她怅怅地伫在窗边,遥望着苍茫的夜空。她也是宁王账下的杀手,与怀风相伴也有多年。她渴望靠近这个看上去桀骜不驯的男子,无奈他的心似被厚厚的积雪掩藏,即便自己暖意柔情,他的冷傲终年不化。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让那又腥又涩的液体流到牙齿里。她的手臂白嫩圆润,却环布着好几个青紫的牙印。
与此同时,天山沉璧宫的静室内。木鱼声声。一头银发的天山圣女跪坐在蒲团上,捻着手珠,喃喃念佛。
安季冬的伤势基本愈合。天山五剑也纷纷下山去了。天山圣女本该心神清净,专心练功,手中忽然一响,珠绳挣断,紫檀香珠簌簌掉落。她抬头仰望面前佛像,香烟袅袅,宝相慈悲,为何她的心里毫无安稳。天山圣女缓缓转过身,望向铜镜,她老了,面容瘦削,皱纹横生。她惨然一笑,感受到了岁月的威力。
翌日,怀风刚刚起床,打开窗子,就迎来窗外飞入的一物。他略略迈脸,看到那物正钉在房柱上。那是一面黑色的三角旗,上面绣了一把小刀。怀风懒洋洋地拔下了小旗,双手一拧,将旗杆拧开,那杆竟是中空的。怀风从中间倒出一张纸,上面是这次刺杀的任务。他看完,将纸张撕掉,起身去找黑衣女子。
“嫣然,这一次是武当掌门。”
“怀风,武当掌门功力深厚,只可智取,不可硬来。”嫣然提醒道。
怀风笑了笑说:“那是自然。其实要杀一个人,趁他不防备的时候下手,成功率最高。”
“既然是武当掌门,自然不与常人同列,怎能轻易找到他不防备的时候。”
“哈哈哈哈,就算他是皇上,他也一样是人。一样有弱点,一样会犯错误。”
“你呢?”嫣然赌气问道。
怀风的笑声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说:“我有弱点,但是我可以选择不犯错误。”
“宁王呢?”嫣然又追问道。
“宁王?”
“对。”
怀风看着嫣然,笑容冷漠又带着讥嘲:“你是不是好奇心太重了。”
嫣花也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怀风不再理她,他把包袱的两角打成一个紧扣的结,说:“收拾行囊吧,我们赶往武当的日子,就剩下五天了。”
嫣然痴痴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她鼓起勇气靠近他,柔声道:“怀风,人生如朝露,去日有几多。难道你想一辈子过这样打打杀杀的日子吗?”
怀风回转过身,面色阴沉,忽然揪住嫣然的前襟,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抽了她四个耳光。嫣然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她的双颊顿时肿起来,惊惧地看着怀风。
怀风浓眉下目光如剑,喝道:“别忘了你的身份是给人解决麻烦,不是制造麻烦。再敢胡言乱语,我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嫣然心头一寒,神情羞愤,她愤怒地出掌回击怀风,却被怀风轻巧躲过,顺带一个横抱,将她拥在怀里,喝道:“我身系宁王恩德,宁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你若真耐不住寂寞,就找个野汉子去。不要对我存非分之想,你想也是白想!”
嫣然气得浑身发抖,泪珠汩汩从面上跌落,她极力想要摆脱怀风的钳制,怀风冷冷一笑,捏着她的粉颊继续说着刻薄的言语:“卿本佳人,何必犯贱。姑娘家最珍贵的就是矜持。你别成为我眼里不合格的搭档,更别成为我看不起的女人!”
“够了!”嫣然愤然打了怀风一巴掌,她呜咽着狂奔而去。
怀风摸着脸,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一人大喊:“神月帮赴武当英雄大会,闲杂人等闪避。”须臾又是一阵马蹄声,又一人大喊:“神月帮赴英雄大会,闲杂人等闪避。”
如是过去了九批人,方才安静。怀风走向窗子,目光下移,差一点被突来的风沙迷住眼睛,又是一阵马蹄踏来,接着一人大喊:“神月帮赴登封武林盟会,闲杂人等闪避。”
楼下的一家卖米皮的摊子被疾行的队伍刮倒,一个彪形大汉立刻蹦出来,大骂道:“长了狗眼了你们这些神经帮的人!”
神月帮的队伍末尾几个人勒住马,一个小个子回身喝道:“是什么人,在那里挑衅本帮?”
大汉怒气冲冲走上前,继续骂道:“爷爷我骂的就是你们神经帮!”
“混账!神月帮也是你个杂碎敢惹的?”小个子跳下马,趾高气扬地抽出腰间佩刀。他的同伴也纷纷下马,围了过来。
大汉身后也急急地涌出十数人,气势逼人地围成半圆形,纷纷道:“一个破烂的神经帮,谁规定不能惹呀…… ”;“我们华山派乃名门正派,会任由你们神经帮在此撒野……”
小个子一看人多,言语有了点怂,他还强撑道:“你们华山派连我们神月帮都敢惹,就不怕我们赫连帮主……”
大汉哈哈一笑道:“你们帮主一个女人家,有啥牛逼之处,难道是床上功夫厉害,那赶紧让爷们会会!”
“你敢侮辱我们帮主,我弄死你!”小个子勃然大怒,挥刀砍向大汉,大汉拿起剑反击几式,一声啸,刺中了小个子的肩头。华山派弟子齐声叫好:“啧啧,原来这神经帮的狗就这点三脚猫功夫。神经帮也不过如此嘛,连自家的狗都没驯好,就敢跑到街上来乱吠,丢人现眼!”
怀风见状一笑,他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看样子要打起来了,倒是可以见识一下华山派的剑法。”
附近百姓看这架势,全都跑光了,只剩两派弟子,剑拔弩张地站在街道中央对峙着。
小个子又羞又气,大喝一声:“弟兄们,跟我上!”他一刀挥了过去。
两派人马顿时砍瓜切菜地斗在了一起。街道上沙尘弥漫,一时间煞是好看。
怀风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赞叹道:“好一套华山十三剑,看来神月帮这些人不是对手,必败无疑。”
怀风循声望去,原来是隔壁当窗观望的一个少年道士,他穿着半旧的蓝色道服,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稚气未脱,也就十六七岁模样,正在饶有兴趣地点评:“好一招白鹤亮翅,好一招狂风快剑……不好!那小子要使阴招!”
果然,一个神月帮的长身汉子忽然从腰间摸出一把暗器,朝华山弟子抛过去。
华山弟子们眼看就要被暗器击中了。
一个人影自二楼破窗而出,一道银光闪过,十几把染着剧毒的柳叶镖钉在了客栈的木板上。
长身汉子一震,眼看来人身法极快,恐自己不是对手,便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臭道士,等着看英雄大会上我神月帮把你们杀个片甲不留”,带着本帮弟子扬长而去。
得救的华山弟子们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向少年道士道谢:“多谢小兄弟了。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们就中了神月帮的偷袭。想不到小兄弟年纪轻轻,有如此的好身手!”
“呵呵,举手之劳而已。”少年道士谦恭回礼。
“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华山大汉问道。
“在下武当弟子李竹辉,前些时候给天山派送英雄帖,正准备赶回武当。”
怀风听到“天山派”三个字,登时呼吸一窒,心头酸甜苦辣,瞬间百感交集。他飘飘然从窗口跃下,走上前道:“在下也是好武之人。方才一直旁听李兄弟的剑法点评,受益匪浅!不如我们一起去楼上喝两杯如何,呵呵,我请客!”
华山弟子和李竹辉打量了怀风一番,见他锦帽貂裘,巍然若玉树,一表人才,气势轩昂,也生了几份好感。江湖中人多喜好以武会友,于是也不客套,进入客栈选了雅间,怀风要了菊花锅、烤羊腿、三皮丝、红烧驼蹄、葱白海参、荷包仔鸡、香菇果子狸、天麻煨甲鱼、芙蓉鲍鱼汤等贵菜以及陈年花雕款待大家,冬季天寒,这些人暖炉佳肴,大快朵颐,甚是欢乐。
“敢问兄台,如何称呼?”李竹辉问向怀风。
“在下林怀风。”怀风笑着端起酒,敬向席间的华山大汉:“方才兄台斥责神月帮的放肆之举,实在是大快人心!”
“哼……我就是看不惯神月帮的那些盗墓小贼的熊样。”大汉喝了杯里酒,讥笑道:“我华山派乃名门正派,尚且不至于如此猖狂,他一个小小的边塞帮派,也敢来陕西撒野!”
“二师弟,神月帮虽然地处边塞,这些年在江湖上也是个人多势众的门派,你擅自脱队前去挑衅,若非竹辉兄弟相救,你早就一命呜呼了。师父平时没少批评你的毛躁脾气,如今还是这样不思悔改!我作为大师兄罚你回房间去思过,不准出房门半步。”华山派一个略微年长,面带微须的男弟子斥责大汉道。
“啊……”
“啊什么,还不回房。”
“是。掌门师兄。”
华山大汉离席之后,华山大弟子对李竹辉和怀风歉意道:“让两位见笑了,我这师弟脾气毛躁,贪图口舌之争而不计后果。唉……恩师一直教导我们谦和宽忍,最忌意气用事。”
怀风笑道:“这位大哥颇有君子风度,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免贵姓宋,宋清明。林兄此次也是去参加英雄大会的吗?”
“呵呵,凑个热闹。”怀风举起酒杯,又给宋清明斟了一杯酒。
“一人独往?”
“是的。”
“若不嫌弃,不如李兄与林兄和我们同行,也好路上有个照应。”宋清明沉思有顷,试探问道。
“不行的,我要急着回武当。不如我先走一步,林兄与华山各位师兄们在英雄大会之前到达就可以!”李竹辉倒是不愿意磨磨蹭蹭,再拖一天。怀风急忙说:“在下也想早点到达武当,顺便看看武当山附近风光,李兄弟若是不嫌麻烦,不如与我同行?”
“好好,林兄与我一见如故,我们不如即刻启程?”
怀风正中下怀,当即应允。门外探听的嫣然轻咬红唇,微蹙柳眉,她思索了一阵子,转身决然而去。
嫣然下楼的时候,正与天山五弟子擦肩而过。
方效鹤正在责怪孙柳陌:“小柳,别光顾着吃,你看你这几天的小脸蛋都吃圆了一圈!”
举着糖葫芦的孙柳陌白了方效鹤一眼,说:“大师兄你能不能注意力不要总是集中在我身上,你看看三哥和五姐,一路上磨磨蹭蹭,各种买买买,我都怀疑他们还剩下多少盘缠!”
江白鹭闻声大笑:“我也不想买买买啊,关键你五姐太爱美,光胭脂膏子就买了好几种颜色。”
宁芷柔撒娇地轻捶了他一下,嗔道:“三哥你嫌我花你钱了是吗?好吧,等会我都还给你!”
“五姐,三哥这种抠门精的钱就是用来让你花的,你使劲花,多多花!不花白不花!”巫重山趁势起哄,招得江白鹭回头给他一个“脑门崩”。
方效鹤叹气道:“你们这些说话不算数的家伙,就知道吃喝玩乐,忘记了我们此行的正事。这一路,你们也不操心观察一下附近有没有二师弟!”
“大哥,你放心,我都瞧好了,二师兄绝对不在我们所出没的范围,如果有,就我这孔雀胆炼出来的眼珠子,找他一找一个准!”巫重山拍着胸口保证道。
“大哥,咱们把长安城该找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二师兄也许真的不在这里。”宁芷柔也说道。
“哎……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了,再休息一天,我们就去湖北武当山吧。否则会耽误行程的。”方效鹤只得如此安排,他带着师弟妹们走入天字一号房。在他们关上门的下一刻,李竹辉与怀风从天字二号房出来,他们欢声笑语着出了客栈,骑上马赶向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