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如此苍茫的原野,才能放逐出一条如此漫长的河流,让河水随意婉转,放肆奔腾,吸引无数城市和村庄前来投奔,浇灌出人类文明的绵延和变迁。沿河而居的人类,仿若睡在高原晃动的摇篮里,吮吸着河水汩汩而流的乳汁,成长,繁荣,然后再陪着一条河,慢慢老去。而河水不知吸收了人间多少苦痛,才会变得如此苍黄;不知吸纳了多少春光,才滋养出这两岸欣欣向荣的景像。
临崖而立,俯瞰河流的,是一个村庄千年的侧影,并非在爱人肩头痛哭过一晚的神女,每日里被许多条袅袅升腾的炊烟,绳索一样捆绑着不让逃走。头顶上戴着的苍苍树冠,只为了隐藏檐瓦墙垣拙朴的形象;而院墙上开好的一枝桃花,又暴露出纷纷人世追寻美好的心思;从村庄里延伸出来的路,在黄土斜坡上,拐着拐着就不见了,曾经走在路上的村人,谨慎一生,到最后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走丢了。
一条河所坚持的,无非是到达一片海,获得一个永远的归宿,为此不惜体力奔走,脚步匆匆,永不停歇;人的一生开始时总想着不断地获得,像一河涨起的春水,总希望满载绿柳红桃,到处奔走炫耀,到最后不得不一点一点失去,像一条枯瘦的冬水,不断地穿沙浸石,耗尽精力,终于消失在黄滩野岭。唯有村庄深藏住秘密,静静独坐,慢慢思索河谷动静相偕的高妙,思索时间炎凉转变的细致。
有时大雨会逼着河水上岸,毁坏庄稼,冲垮房屋,让乡音未改的人,怀揣着家谱背井离乡,却又选择了临河而居。有时空荡荡的河水,凭空游出一具浮胀的尸体,然后呜呜喑喑,诉说生死和悲欢。一个死者,是生者最好的替代者,好让人生的剧情,更加荡气回肠。人们埋掉溺水的亲人,对水却永远没有敌意。等到河水褪去,灾难泯灭,总有残垣断壁哀伤和一片孤坟的凄凉,在秋风里茫然四顾。
河岸上行走的人,来了又去,俯身在河里洗一把脸,能听到岁月行走的声音;一片一片马蔺,枯了又绿,飞鸟的翅翼,在苇梢上划出时间动荡的痕迹;河水沿途,有时叮叮当当,像一个货郎挑着永远卖不完的货物走过,有时拍岸的声音“哗啦--”“哗啦--”,像一把刀正一点一点刮着骨头;岸,忍者疼痛,默不作声,让一条鱼,在泥沙俱下时慢慢长大。一条不知道停息的河吆,多像停不住劳作的父亲。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一条河对着岸所做的承诺,其中约定了详细的时间和明确的地址,似乎公平公正,毫无偏袒,既让水与岸分离时因为充满希望而不至于过分痛苦,也让岸与水相聚时居安思危而不至于得意忘形。而这其间唯独忽略了对看者的交代,就像是一幕悲欢离合的戏剧缺少了观众的感受,一场海誓山盟的爱情,得不到亲人的祝福一样,不甚完美。
少年时河水在东,村庄留在西岸,大人们打着赤脚,在白日里抢占滩涂,耕种庄稼,阳光落在脊梁上,染了汗水,亮亮晶晶;小孩们捉鱼摸鳖,割草捡柴,肚子饿时喊着爸妈,声音没入庄稼丛中。晚来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星星落在水身上,像洗完澡来不及擦掉的水珠,飞了一整天的鸟,躲了一整天的蛙,黑暗里都应该唱上几句,包括养在沟谷里河的声音,也该摸黑传到崖上的村庄里去。
当种了一季的庄稼,被河水抢着收走,说明河水已如约回到西岸,当年河滩戏耍的少年,已进入负重而行的中年,河水明晃晃掩盖了三十年遗留的所有印迹,消弭了河岸与村庄久远的等待。这么长的河,这么柔软的水,就欠有一只船,载上中年的惆怅缓慢行驶,直至帆影远尽,消融于人生尽头的苍茫里。月夜下,河水越走越白,经得起一次次端详,也配得上一个人此时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