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罕依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她蓦地坐起,下意识地跑到门边:“是桦林姐吗?”
“依蓉,是我。”蒋桦林在外面答道,罕依蓉立即开门,泪眼汪汪地看她,“桦林姐!”一把抱住她,哇哇哇地哭起来。
“依蓉不哭,依蓉不哭……”蒋桦林轻拍着她,自已眼也红了。
“我哪里都找不到你,生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罕依蓉诉泣。
“怎么会,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蒋桦林说着,安慰罕依蓉,拥着她进屋。
“桦林姐,你去哪里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罕依蓉哭了一阵,忽然问她。
“傻姑娘,乱想,我是谁呀,谁能欺负我?”蒋桦林说时擎起双拳,略有些凄怆地笑起。罕依蓉抹着眼泪,“你突然消失,除了胡思乱想,我都不知道做什么!”
“没事。”蒋桦林淡淡道,“我只是出去了一趟,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
“你去了哪里?”罕依蓉追问,蒋桦林默然把行李推到墙角,寂寂地坐下,低头轻声道:“纽约。”
“那么远。”罕依蓉惊道,“怎么会突然去纽约?”
“为了却一桩心愿,那是我想去未曾去过的地方。”
依蓉默看她一眼,走近去,“因为你认识杜少爷时,他在那里?”
“那不是杜少爷,那是“青猪侠”。”蒋桦林低着头,低声道。
“桦林姐……”罕依蓉抱住她的肩,深唤。她不知道她和杜少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他们两人最近都不寻常。
“理想与现实隔着一条鸿沟,依蓉,我们都要学会放手。”她握住罕依蓉的手,缓缓抬起头,仿佛对罕依蓉说,又像对自己在说。
深夜,罕依蓉和蒋桦林躺在床上,两人都无睡意,两人的床中间隔离三四米,罕依蓉能听到蒋桦林醒着的吸呼。“我姆妈不行了,叫我姐来信,唤我回去。”寂静中,罕依蓉道。
“出了什么事?”蒋桦林看向她。
“她一人住在山里,还是不肯回家,有病也不肯看医生,我父去找她,她总是躲,她已经很多年没跟大家在一起。”
蒋桦林思索了会儿,小心问,“还是因为她的特殊能力吗?”
“嗯。”依蓉沉沉地点头。她曾与蒋桦林讲过她姆妈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洞见人事物的前世。
“我离开村庄时,她告诉我她46岁这年要走,今年正好是她46岁。”罕依蓉说着,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蒋桦林听到她寂静中的轻泣,翻身从床上下来,移到罕依蓉床上,拥住她,“如果你想回去,我同你一起。”
罕依蓉忽地看住她,直摇头,“不不不,杜少爷这些天找你都快找疯了,你得陪他。”
蒋桦林眼望室外的暗夜,淡淡道:“我还没有想好要见他。”
“为什么?” 罕依蓉诧异。
桦林兀自凄凉一笑,“有些事情,不可逆转,不如干脆诀别。”她暗自咬牙,忍住翻涌的泪。
“哦。”罕依蓉半懂不懂地听着,沉入沉默。
近五更时,罕依蓉迷糊地睡去,蒋桦林坐起,眺望窗外新露的一缕鱼肚白,回想起与杜英卓见面的那天,她在酒店的房间里醒来,许碧彤女士与她说的话:“我爱他爸爸爱了一生,又怎样?他娶了轩时的妈妈,我不能放下,此后半辈子,再无法接受其它人。我算幸运,在近十年痛苦的自我纠缠后,成功转化为他的事业伙伴,否则,我今天算什么?
世间一切相遇皆有缘份,情深缘浅之事最难勉强,你与轩时不在一个世界,他不可能娶你,你此时离开他,尚还可以断,待将来情深入骨,想分不能分,那时你要做他什么人?一人女人,尚若无法与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最好的姿态,就是让他记挂一辈子。”
一丝白光落入窗内,扑到她的手臂上,她晃动着手臂,任那光芒在上面跳舞,心里终于涌出一个坚硬的念头,“我是蒋将生的女儿,三岁学拳,被蒋将生摔墙甩地练筋骨,死去活来多少回,我有什么过不去?”
蒋桦林与罕依蓉一同启程去罕依蓉的故乡,那里地处南地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延绵的群山里,隐藏着基诺族的聚居地----玛吉磐,罕依蓉的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她是玛吉磐第一个远走京都的姑娘。
这里距离京都数千公里,单程需要好几天才能到达。蒋桦林出发时,给杜轩时发了条短讯:“一切安好,勿挂!”
转瞬间,杜轩时的电话便打回来了:“你在哪里?”
“火车上。”
“要去哪里?”
“南地。”
“告诉我目的地,我立即过来。”
“不了,我想静一段时间,回到京都我再联系你。”蒋桦林轻声道。
“这算什么?爱情的游戏?”杜轩时压抑着愤怒。
“什么也不是,我们只是,都需要一些时间……”蒋桦林极力做出平静,泪仍无声地滚下。“我只需要见你,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杜轩时服起软来,近乎在求她。
蒋桦林沉默着,“我给你的‘流浪动物救助基金’转了一笔钱,你请工作人员查收一下,回来再联络,保重!”蒋桦林说完,猝然挂掉电话,抬眼避向窗外时,泪已磅礴。
“桦林姐,你明明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要躲避他。” 许久,罕依蓉终于问。
“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一回事,注定不能在一起,就好好保管自己的喜欢。”蒋桦林抹去眼泪,望向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原野,用力微笑。
“看,桦林姐,那一片山下面,就是玛吉磐!”两人奔波数日,这日终于到达依蓉的村庄。
蒋桦林循她所指眺望,目力所及处天空纯净,白云飘游,万物生长,实在是一片被上苍钟爱的土地,“真美!”她不禁叹道。
罕依蓉骄傲地看她一眼,跳过一道狭长的沟渠,大步往玛吉磐走去。
依蓉的族人们载歌载舞地迎接了她们,大山里的玛吉磐因为她们的到来,热烈如过节。这是她们特殊的崇拜,去过京都的人,好像去抚过祖国的心。
桦林在热情的人群中,始终没有看到依蓉的姆妈。晚间,大家围坐在塌桌旁,讨论依蓉姆妈的事,依蓉阿爸无奈地叹道:“她要做的事,别人阻不住。”
“现在我们进山她都不见我们,她只想见你。” 依蓉姐姐眼望依蓉,神情忧虑。依蓉看向阿爸与姐姐,安慰他们,“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上山,一定把她劝回来。”她阿爸幽幽地摇头,吐出两口隆重的烟叶,伤感地看向那烟雾,“她回不来了,她不过是在等你,只等见你一面了。”
“阿爸……”依蓉恐惧着,希望阿爸不是说的那层意思,眼巴巴地望着他。
“好了,睡吧,明天上山还得有力气。”依蓉阿爸沉默一会儿,轻声嘱她。
“阿爸,阿姆是什么样子?”见阿爸站起要走,依蓉急忙问,眼里终于噙不住泪。她阿爸低头站住片刻,什么也没说,还是走开了。
“我能和她一走去吗?”蒋桦林见此,忽然站起来问。依蓉阿爸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略略思索,沉重地点点头。
众人一夜未眠,羿日凌晨,天还未亮,依蓉便整装往山里进发。他阿爸与姐姐一起送她,刚出村口,便见村民亚仁牵着大牦车站在正前方,依蓉姐姐吃惊,跑上前去问他:“亚仁,你这么早要去哪里?”
亚仁看一眼背着行囊的依蓉,走近她阿爸,恳切道:“让我送你们一程吧,我虽见不到‘神姆’,也想为‘神姆’尽一份力。”依蓉阿爸沉默一会儿,点点头:“好的,亚仁,你送我们走一程吧。”
“谢谢,谢谢!”亚仁很是感激,众人一起上车,亚仁坐在前面,赶着耗牛快速往山中奔去。
进入山谷,忽见一群白鸽盘旋着,扑腾在前方,“咕咕咕”地哼叫,亚仁连忙下了车,就地朝白鸽跪拜,未几,转身道:“‘神姆’只允许我把你们送到这里,后面你们得自己走了。”他说着,竟落下泪来。
依蓉阿爸看向那些白鸽,缓缓下了车,心下明了如镜,“去吧,跟着白鸽走,它们会领你见到你阿姆。” 他与依蓉道。依蓉点着头,与她阿爸和姐姐别过,继续往山里走去。
此时天虽亮起来,但山中浓雾弥漫,一块一块的,飞绕如纱,很难辨清道路,那些白鸽在前方飞飞停停,始终盘亘在她们不远处,似是在为她们引路。桦林讶异不已,不觉问依蓉:“这些白鸽都是你姆妈养的吗?”
“不是,都是山中普通的白鸽,我阿姆能跟它们说话而已。”
“噢?”蒋桦林惊立,想到刚刚赶车的老者,续问,“刚刚那位老人为什么一看到它们就跪拜呢?”
依蓉停住脚,看向蒋桦林,“曾有一群白鸽救过他的命。”
“啊?”蒋桦林更奇。罕依蓉幽幽道,“小时候有一回我随阿姆到山里采茶,路上几只鸽子栖于树前叫喳,阿姆忽然停下来,与它们说了几句话,它们就飞走了。我问阿姆跟它们说什么,阿姆说亚仁前世是一名粮库的看守者,曾庇护过一群被逐射的鸽子。
晚上回到村里,村中到处盛传亚仁这一天的奇遇:他早上从山顶摔下来,竟被一群白鸽拦腰截住,白鸽们用身体托住他一条生命。后来他知道这是我阿姆提前与白鸽所示,一直视我阿姆为‘神姆’。”
“有这么……神奇的事?”蒋桦林惊到出语结巴。罕依蓉很能理解她的诧异,只轻轻地笑一笑,继续跟着白鸽前行。两人走走停停,奔波了近一天,终于在一片残破的石屋中找到依蓉姆妈。
她静静地盘坐在石屋中间,于黯淡的光线中一动不动,面色森森,乱发垂地,乍见之下,如尸如鬼,蒋桦林猛地见她,惊恐不已,本能地抓住罕依蓉。
罕依蓉未动,怔怔地看着那人,泪如雨下。“阿姆!”她终于扑上去,嚎啕大哭,她姆妈睁开眼,目光掠过蒋桦林时,微微顿一顿,未几,温柔地搂住依蓉,抱在怀间抚慰。
蒋桦林缓缓地踏进石屋,一边打量着依蓉姆妈,她看上去几近原始人,满面浸白毫无血色,遍身枯瘦骨抵皮皱,衣衫褴褛仅够蔽体。
“冷吗?”依蓉脱出她的怀抱,脱下衣服将她裹住,边泣诉道,“阿爸给你做了那么多衣裳,你一件也没有穿?”她拂去她阿姆的乱发,仔细探看她的面容,才一会儿,忍不住又嚎啕,“阿线,你回去吧,让我照顾你,我不出去了,再也不出去了,只跟你在一起。”
她姆妈淡淡一笑,握住她双肩,端看她的脸。“姆妈!”依蓉看她温柔的眼神,忍不住呼唤。
“噢,阿姆,我给你带了吃的,你快吃点东西。”依蓉想起来,取过背包,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她拣了一块馅饼捧到她嘴边,“阿姆,这是阿爸为你做的,你尝尝。”
她姆妈轻轻摇头,笑着,“放下吧,我不饿。”她拿开依蓉手上的食物,再次握住她,看不够地凝视。
“阿姆,对不起,对不起……”依蓉无法自制,哭至崩溃,她抱住她姆妈,“我不该离开玛吉磐,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照顾你、照顾你……”
“别哭。”她姆妈擦拭着她的脸,淡淡道,“我有神照顾,很好!”她的话语始终平缓,只是贪看女儿的眼,仍显示她是位母亲。
“阿姆,这位是桦林姐,”罕依蓉哭了好一阵,才想起同来的蒋桦林,忙与她姆妈介始,“在京都我们住一处,她一直很照顾我。”
“哦。”她姆妈淡淡应着,目光缓缓地移向蒋桦林,蒋桦林有些生怯地靠近去,唤一声:“伯母好!”
依蓉姆妈微微笑起,拍一拍身旁的草堆,示意她坐近来。蒋桦林坐过去,看她一眼,立即低下头来,她那一双眼,奇异如X光,似与她对视一眼,立即要被她扫描全身。
“你为情所困?”寂静间,依蓉姆妈突然问道。
蒋桦林惊鹿般看向她,喉间堵塞着,说不出话来,兀自涩滞地低头。
“阿姆……”罕依蓉意识到蒋桦林的难过,连忙阻止她姆妈。她姆妈摇摇手,示意她不要担心,停下来再未说话。几人沉默着,山风吹进来,撩起依蓉姆妈的乱发,她转首看向天空,乌云层层地压下来,室内一片黑暗。
“阿姆,有灯吗?”罕依蓉问她姆妈。她姆妈摇摇头,“不用灯,我都看得见。”
“他前世是一只奇犬,建功立业,救人无数,业法所聚,今生转世为人。他前世有隆重的牵绊,逝前有烈强的心求,两者枝连叶绊,辗转着共赴今生,他今生所有的转化皆为这牵绊而来。
你不是他前世所绊,注定今生无法与他共赴此生。”依蓉姆妈忽然说出这番话,毫无征兆。蒋桦林猛地转头看向她,黑暗中,除了她浸白的面孔,什么也看不见。
“他所牵绊的那个人,是谁?”沉默许久,桦林终于问。
依蓉姆妈摇摇头,“她已出现,不过,那是他的生活,属于你的姻缘已至,你需善待你的命中人。”
“我的命中人?”桦林困惑地望向她。
“好了,倦鸟都归巢了,你们回去吧,我已见到依蓉,心满意足。”她看向黑暗的穹宇,不再说话,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苍白的面孔,蒋桦林惊见她一双眼,像两重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