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的慢跑已和往日有了明显的不同,操场上的背心短裤多了起来,两圈过后每一个发根开始舒展打开,汗液的味道蒸腾起来。
这是待毕业青年一天中最蓬勃向上的时刻了,从一月以来到现在。除去觥筹交错的短暂放逐,除去插科打诨的的片刻欢愉,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基本保持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急促勇敢地朝前迈一大步,深吸一口气,然后在不到一秒之内,又极不优雅地飞快抽身回去,长舒一口气。
如此反反复复不计其数次后,我终于智慧地发觉,我在对待远方的态度和感情的态度上如出一辙。前者在我用“以退为进”的自我麻醉下奏效,后者至今颗粒无收,无论是小麦、大麦还是玉米、南瓜。黄金损友们在对于我这个问题上有一个我不得不承认的精辟概括,尽管这太有辱斯文:狗改不了吃屎的典范。
每一次当他们围绕着这句话展开或犀利深刻,或苦口婆心的论述时,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进行盲人按摩,浑身骨头疼痛又舒展,痛并快乐着。一面频频点头,像挠痒恰到好处,一面在心里哀求:诸君且慢,嘴下留情。
感情分不清东西,尚可勉强原谅,毕竟我不具备天生能混风月场的美貌和灵巧,但前路不知进退着实让我感到一场20岁的危机正在降临。
黄昏收拢正是跑步的好时候,运动场上的喧嚣散去,散步的人们还未出门,正是晚餐进行时。偶有相识的长辈见到此刻富有节奏韵律的我,不禁赞赏勤于锻炼的好习惯。其实也并不如此,恢复平衡的方式有很多种,这仅仅是其中的一种罢了。
我给自己设限,必须完成的公里数,规定时间,务必在某个区间。像是游戏玩家每日打卡做的任务。每当听到运动软件中传来标准的女声:“恭喜你,完成训练”我便如释重负功德圆满的吃掉一盒咸蛋肉丝寿司。我只是为了跑步而跑步,至于要跑去哪里,选择跑哪条路则全然无知。有很多条路的,白杨矗立的大路,矢车菊散落点缀的小径,未必每次都要围着操场绕圈。大多时候,我只低头看路,很少抬头看天。
脱去长袖的那一天,我破例在日落之前走出家门,可能是渐渐升腾的躁热烧干了等待夜幕垂下的耐心,可能是呐喊助威的声音撩拨起观望的冲动。晚风拂动,虽已不是春日,足球场上仍有人沉浸在放风筝的乐趣里。缓慢移动的间隙,追随风筝的轨迹,抬头望见一片绸缎般的天空,像是四面绷紧毫无褶皱的帛。在力的作用下,裂开几处缺口,即刻喷涌出几道宽阔的深蓝痕迹。太阳在这深浅交错的幕布上缩小远去成一个橘黄的光点。尔后是明黄色不规则的一团亮斑愈发清晰起来。
我完全停下了脚步,爬上裁判椅的最高级。第一次看见月亮升起的过程,只是短短的几个瞬间,那个不规则的光斑扩展成一个小小的扇面,然后如同手机图片加载一样推进,直到最后一刻,最后一条漏光的细缝被合上。一轮圆月,完美无瑕地挂在清朗的夜空上。
大概也是这样的月色,分别的最后一个夜晚,学校旧操场,清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答案。
只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所有知晓的欣喜,等待的惶恐,错失的憾恨,都轻烟一缕的飘散了。可是关于往后日子的线仍缠成一个团,无论里面包裹着什么,仍要我亲手去拆。
暴风雨过后的跑道上,落满了榕树的叶子,路灯映照下,一片灿烂的金黄。我倒退着走,看着清的脸在如水的月光里泛出平静的光芒。她即将以公派教师的身份前往F国,过了今晚便是大洋彼岸,再见不知何时。她见我沉默,缓缓的开口:“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看着身边的人在各自的方向里奋力着,更加焦灼。准备了事业单位招考,买了公务员的书,试着投了简历,但总觉得哪里错了。你知道我的。”
是的,我知道她的。
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天生为教师而生,平日里藏在人群里,一个温和少言的少女,看不出特别。而一站在讲台上,却能娓娓道来世间所有的精彩与奇妙。这种展示绝不是急促一股脑儿地全盘抖落,是曲径通幽和峰回路转。在听过她给留学生上的一堂汉语课后,我更加确信这一点。不出十年她应当会成为一位年轻的名师。
“ 所以当我知道了外派教师这个机会,所有的焦躁都停止了,好像都在为这一个等待。薪水尚可,两年才能回家一趟,但却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快乐。”
她一只手挽着我的臂,另一只手轻拍我的胸口,轻伏在我耳边,刚喝过四果汤的嘴里吐出甜丝丝的热气:“闭上眼睛,听听你的心,睁开眼睛,看看天上月。”
“什么鬼!闽南儿歌嘛……”我搡她。
她旋即笑起来,又稍稍正色道:“月亮会告诉你答案。”
那轮圆月完全升起来了,操场上奔跑的红衣少年逐渐散去,他们的面庞溶入这天地的清辉中。外在的线条圆润平滑,投射的光辉含蓄而不夺目。她有如年长的智者,有素淡的事故和明白的愚,照见我瞻前顾后的凄惶,照见我难于隐藏的退让。却仍给我一片清澈,像现在。
天上月亮在走,地上我在走,一圈又一圈。圆是终点,圆是起点,圆是迷失,圆是发现。我突然有点明白了清的那句话:“月亮会告诉你答案。”走下去不难,难的是如何明白地走回去。
当下里,我做了决定。
毕业不久后的一个深夜,我和父亲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那个时候,我已经放弃了那个可以可以解决北京户口的工作,拒绝了一所寒冷北方211的复试通知,并抱歉地让此前为我争取名额导师失望。
“为什么”关于放弃那个工作的原因,他曾问我。
“嗯...只想安安静静读几年书,然后...闷声发大财。”我试图用半真半假的玩笑把他逗笑。
他看着我良久,不可置否的笑笑。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严肃缜密的分析我的行为又将错失一个机会。“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生命里不会再有第二次”。是的,这些形容词都用上也不为过。但是,他没有。当着我面,回了电话,客气地婉拒,原因是:她还想安安静静读几年书。还好,他没有接那令人捧腹的下一句。
将近午夜,生出凉意几分。我披着父亲的黑色夹克,双手揣进兜里,摸出一支烟,递给他。
“来,给你也点上。”很显然,饭桌上的酒意还没散去。
“我给你说啊,以后呐,找对象,山脚的不要,山顶的要不来,半山腰的呀就可以啦。”他轻巧地弹落半截烟灰,仿佛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志在必得似的。
“不用,能有个一起跑步,也能一起看月亮的人就好了。”
月亮照在大雨过后的水洼里,泛出隐隐的幽光。我熄灭抽掉一半的烟,掷进那方水洼。
20岁的危机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