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公子有点儿惨》
破旧的茅屋,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站在门口,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他不时喝上几口烈酒,驱走身上的阴寒之气。偶尔还会回头看向同样阴冷潮湿黑暗的屋子里,那里唯一的一张算得上床的地方,躺着一个昏迷的人。
床上的人经常会梦魇,双手在空中挥舞,似乎要努力抓住什么。
大胡子无奈,走到床边,从床脚拿起一支竹箫,让昏迷的人的左手抓住了竹箫。于是左手不再乱抓,乖乖放在胸口。可是右手还在挥舞,于是大胡子又把一块扇形的玉牌放在他的右手,右手手指立刻聚拢,紧紧抓着玉牌,也乖乖放在胸口。
大胡子看他终于安静下来,用手背触摸他的额头,依然很烫。再触摸他的双手,却是冰凉。
“安泰河边住了这么久,也救过不少人。还是头次碰到这位这样的。唉,救人救到底,他应当是内积郁热,不幸落水又有寒邪侵入,往来寒热少阳症,阳气不足以抗寒邪,这才恶寒发热,我还得尽快去抓点药来。”
大胡子又找来几件厚衣物盖在那人身上,转身出门了。
章微明自己都数不清是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了。他突然觉得挺可笑的,然后就真的笑出了声。身在何方无所谓了,至少没死。
“醒了?”
章微明看到了一双眼睛,清澈的,深沉的。
章微明努力坐直身体,打量着茅屋里的一切。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是酒坛子,一堆柴火温暖并照亮不大的屋子,缺了一条腿的桌子靠着墙角,算得上衣柜的东西没有柜门,灶台上空荡荡。
章微明又看看自己,衣物已经被换过了,如今自己着男装,庄稼人的装扮。
“救你上岸后,必须换上干燥的衣物,所以你别介意哈。”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岂会介意。”章微明说。“我昏睡很久了吗?”
“还好,五日而已。”大胡子答。
“都五日过去了,还是错过了爹娘的祭日。”章微明心想。
“阁下如何称呼?”
“应自辛。”
看章微明没听明白,大胡子解释:“应当的应,咎由自取的自,辛苦的辛。”
“应——自——辛。”章微明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很拗口,却也没多想。
“可否称呼您应大哥?”
“随便吧。”
“应大哥,那日我落入水中,水流湍急,又有暗流漩涡,您如何将我从水中救出的?应大哥的水性真是相当了得!”章微明由衷佩服。
“我哪有那本事。安泰河上游治理淤积,开闸放水致使中下游水势汹涌。水性再好也不敢此时下水,更别说水中救人了。”
章微明认真听着。
“那日傍晚,我恰好看到了河对岸的两人在打架。我估计可能会出事,就事先撑了一条小船划到对面的高岗下面。果然,一个人落水了。”大胡子瞥了一眼章微明,“我用渔网将你捞起,不料你竟然是个不懂水性的,掉进水里没多久就昏迷了。”
“之后呢?”
“之后我就顺流而下,一直到转弯看不见高岗的地方,靠岸,将你背回我这小屋里。”
“原来如此。”
“你在昏迷中一直会叫爹娘,还有另一个名字。我猜,那人不是你恩人,便是你仇人。”大胡子说。“我还没问你,你为何会被打落进安泰河?那人是你的仇家吗?”
“不是。只是有误会吧。”
“看你们年纪都不大,为了点误会就差点伤人性命,真该打!”大胡子凶巴巴地说。
“是否要将你送回东川?”大胡子问。
“我是越秀人。”
“是吗?那你家在哪?”
“爹娘去世了,我是个孤儿。”
“那你现在醒来了,打算去哪?”
章微明的左手碰到了放在他身边的竹箫,他拿起竹箫,将它放在唇边,提起一口气息,吹奏出一段乐曲。这段乐曲是低眉书院听学的时候,萧远和章微明共同创作的。当时正值盛夏,芳草萋萋,华英成秀。于是,他俩谱出一曲《华实》,赞美天地化育万物。曲调是欢快明亮的,充满生机。
一曲终了,章微明说:“应大哥,可否让我在此多住些时日?”
“你真的无处可去?”
“的确无处可去。”
“那好吧。”
大胡子不再多说,起身准备离开。
“应大哥,给你添麻烦了!还有一事,必须跟应大哥讲明。”
“何事?”
“您从未问过我是谁。却答应我留在这里。您不担心我会给您带来麻烦吗?”
起身走到门口的大胡子停下脚步,背对着章微明,说:“你是谁,我不好奇。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至于是否会带来麻烦,呵呵,我自己本来就是个大麻烦,还会怕麻烦吗?”
说完,出了门。
“快过年了,我去集市买点东西回来。”洪亮的声音传到章微明的耳朵里。
“哎哟,醉叔,您今天不买酒啦?”酒店的一个伙计站在门口,看到了路过的大胡子。
大胡子摆摆手,大踏步向前走去。
“醉叔,您要点儿啥?都是新鲜的。”大胡子在菜摊边停下来,准备买点儿回去。
一个十分陌生的汉子突然经过大胡子,那人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行人和住户,一看就是在找人。大胡子在这里生活了挺久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已经很久没有陌生人来过了。大胡子再仔细观察那陌生人的脚步和身形,判断出这人武学功底不弱。于是,大胡子悄悄尾随着陌生人,一直到村外通往下一处村庄的小路上。
“嗨,兄台,可是迷路了?”大胡子在后面问。
前面的人猛然回头,似乎懊恼自己被跟踪了还不晓得。
“兄台为何跟着我?”陌生人反问。
“想帮你的忙。”大胡子平静地说。
“不需要。”陌生人转身要离开。大胡子立刻追上去。果然,对方不再隐藏武力,施展伸手跟大胡子对战。
大胡子认识章微明身上的那块扇形玉牌,一眼就认出了。当大胡子拿着玉牌在火光的映照下看到玉牌中央的“萧”字时,大胡子有些发愣。然后,大胡子看着床上躺着的被自己从安泰河救回的人,心想:“他是萧远?”接着,大胡子否认了这个想法,因为萧远的武功修为绝对不至于被人打落进安泰河。“那么,这人为何会有萧远的玉牌?从萧远那儿偷来的?不可能。没人能从萧远身上偷来这东西。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萧远将这块玉牌送给了他。他是谁?”大胡子心里全是疑问。但是,大胡子可以肯定,他一定是萧远极为看重的人。听闻萧远从不与任何外人有瓜葛,这人何其有幸,得萧远的眷顾!这人被人打落入安泰河,萧远知道吗?一连串的问题,让长久不思考的大脑有些不适应。既然确定了是萧远的朋友,大胡子便同意章微明暂时住下来。不料,出来买点儿米面菜蔬,应生活所需,却碰上个武功不弱的外乡人,大胡子心下生疑,会不会跟救起的人有关?
大胡子跟陌生人交战了几个回合,逐渐了解了那人的武功路数,随后,大胡子也不再隐藏实力,掌风凌厉,单掌落在对方胸口覃中处。那人一口真气没有顺畅,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说不出话。大胡子趁此机会上前,将那人打翻在地,反绑双手。
大胡子翻找那人的衣服,从胸口衣物那里找到了一张纸,打开一看,仔细端详,竟然是自己救起来的那小子。
“果然是个麻烦。”大胡子自言自语。
“你在找他?”大胡子问绑着的人。
不料那人是个死士,竟然口咬毒药,倒地死了。
大胡子没料到竟然真的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命。大胡子同时意识到,有人这么不要命地要找到自己救回来的那小子,说明那小子的身份绝对不一般。他到底是谁呢?
大胡子将倒地身亡的陌生人埋葬在村外的一个僻静之处。
“不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只能将你葬在此处。兄弟,来世别再这么轻贱自己的性命。”
从此以后的一段时日,大胡子每次外出都会格外留心。事实证明,他的留心不是多余的。半个多月后,又有陌生人来到这里,遮遮掩掩寻找他救起的那小子。大胡子也多了个心眼,既然这些人都是死士,会在被人制服后自杀,那就干脆打晕他,取出他嘴巴里藏着的毒药。然后再弄醒了送到官府,让官家去处理。
安泰河香樟渡一带的官府三个月收到了丢在府衙门口的三个陌生人,均被牢牢绑缚,身上还放了一封信,言说不知是何处来的细作,交给官府处置。官府审理之后发现这些人都是南丹人。涉及外交,兹事体大,当地官员也不敢轻易处置,于是上报给韦不害。韦不害收到呈报的消息,明白自己的计划不可以继续了。
章微明被李维信打落安泰河的事情,韦不害收到了消息。一来,他暗自庆幸早一步回到了丞相府,这样才能及时应对萧程义派来查看他是否在越秀的人,二来,御风一定随着章微明掉进了安泰河,与他的计划基本吻合,李维信倒是帮了他的忙。萧家和李家是否会因为章微明的事儿结怨?这个韦不害说不准。毕竟,那三家是世代传承的感情,没那么容易破裂。但是,萧远一定会讨厌李维信,如此一来,三家未来的情感是否稳固,就难说了。探子来报,说萧远不顾危险,下河找章微明,却没找到。后来派了好多人在香樟渡周围寻找,也没找到。看来,章微明没死。趁着萧远回牧云养伤,韦不害送一份密函给林阔,让他派人去香樟渡附近找章微明。韦不害特意告诉林阔,原来放在越秀王宫里的御风是假的,自己也被萧程义骗了,真正的御风在章微明身上。韦不害还说,自己本来要亲自去找章微明的,但是萧程义已经疑心他会对章微明不利,因此派牧云的一位武将名叫钟云的,天天跟着他,让他不能有任何异动。林阔得知此信,便先后派了四个探子前往香樟渡附近找章微明。第一个被大胡子抓到,自杀了;余下三个,被大胡子捆绑了扔在官府门口。
章微明好久没感觉如此平静了。
站在茅屋的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眯着眼睛看着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残冬的一片沉沉暮气已然渐行渐远,早春的云朵蓬勃烂漫地绽放着。章微明不禁感慨逝水流光,眼中还有心中的一切,如此舒展,尽管还带着些许惆怅。
章微明在茅屋里生活了三个月了。
茅屋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炊烟,大胡子在烧早饭了。
章微明进去帮忙。
屋子的左边角落里,一张整洁干净的床;屋子中央摆放一张桌子,残了的桌腿已经修好了,是章微明修好的。屋子右边的角落里,是用两条长凳加几块完整的木板搭起来的床铺。衣柜的门板也装上了,灶台上简单的灶具和碗筷,灶台旁的酒坛子里装上了大米和面粉。
米粥和咸菜,外加两个烤芋头,章微明和大胡子的早餐。
“应大哥,我还是不能出去吗?”
这么好的春日,章微明真想出去走走。可是,大胡子一直都不允许他离开茅屋。章微明从大胡子的言行中看得出来,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大胡子阻止他外出。于是,章微明乖乖待在茅屋里。
茅屋简陋,章微明闲来无事就修理桌椅板凳,修葺茅屋房顶,还帮着大胡子做饭。这些日子,大胡子与他,还是生分,两个人都不是爱讲话的人,于是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大胡子会买酒回来,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呼呼大睡。
有一回,章微明好奇,喝了一口,呼呼大睡了。从此,大胡子不再肯让章微明喝酒了。
“应大哥,为何我喝不得?”
“你呀,没这个口福。”大胡子说。“唉,这杯中之物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这口福也是好事一桩。”
“怎么讲?”
“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酒入愁肠,真气耗散,不能御神,快其心,溺生乐。你说这杯中物是好还是不好?”
章微明听得此番言论,便也些微明白大胡子并非真的喜欢饮酒。大胡子自称名叫“应自辛”,章微明暗自琢磨过了,“自辛”不就是个“罪”吗?大胡子身上背负着让他难以忘怀的“罪”?章微明不愿意去妄加猜测,他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大胡子头也不抬。
早饭后,章微明跟着大胡子来到了一片空地。说是空地,也不对,因为那里栽种了好多的树苗。章微明当然认出来了,就是那片空地,他在高岗上看到的那片空地,几年前越秀和东川将士无辜丧命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