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过最嫩的花,长过最尖的刺,见过最好的你。
〔壹〕
我本是生于陡崖,长于峭壁的卷耳一株,崖高山陡,杳无人迹。
长呀长呀,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日夜,只是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蓝天白云寥廓,又看着月亮圆缺不断,夜空星光璀璨。如此春来又春去,却始终无人与我赏美景。
直至某天,我遇见了他。
他背着竹篓,气喘吁吁,面红耳赤,出现在了霭霭晨雾的山顶,那时天还尚早,红日半掩于云海,金色辰光染红周边云霞。
我舒展着青绿枝叶,和着他的赞叹声,轻轻摇曳。我和他,他和我,同赏此刻美景。
我静静看着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只觉今天的日出,分外好看。又偷偷看着近处忙忙碌碌的他,只希望今天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都还能再见到他。
太阳高高挂起,他将采满草药的竹篓背起,就此转身离去,崖上重归空然静寂。
夜色,如期而至。夜夜可见的银河浩瀚,星空璀璨,都因心怀期待,而多了几分绮丽。这漫长难捱的孤寂寒夜,也较之以往,多了些温暖。
怀着再见的小雀跃,入梦乡,迎朝阳。
〔贰〕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之后的很多次相见,也就顺理成章。
自那天之后,他每天都来,有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有时看完日出,坐上一阵,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晚。
我静静看着他,他不知我在瞧他,他静静陪着我,也不知他在陪我。
这半大地方,他以为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常常喜欢冲着远处山脉,大叫大嚷,以泄心中烦闷,也爱对着近旁草木,小声嘟囔。说说他喜欢的、讨厌的人和事,讲讲他听到的、见到的景和物,我喜欢听他说那些凡尘俗世里的故事,真真假假未可知,悲悲喜喜尽皆有。其间,最最喜欢听他的故事。
“阿爹只想着多卖草药好赚钱,安安分分过日子,可如今局势动荡,山河飘碎,人心惶惶,纵然躲进山林,又哪能真正做到安稳度日。”
“哎!前不久,官府又派人来抓壮丁了,我多想跟着他们一起,上前线杀敌人,抛头颅洒热血,但阿爹身边也是不能离人的,忠孝难两全,只可恨自己还不够强大。”
他直愣愣地看着远方,身姿挺拔,瀑发如墨,握拳有力,目光炯炯,眼神清亮,带着对参军的执着,和几分对前路的迷茫。
正是,崖上白衣少年郎,心存志远奈何茫。
纵然前路未知,每天,他还是来这崖上,打拳练剑,学习药理,为将来的某一天,做着准备。
我看着他勤奋刻苦,看着他大汗淋漓,听着他满腔热忱,他便是我眼中最好的风景。我想他,一定能达成所愿,征战四方,保家卫国,成为那人人敬仰,流芳千古的大将军。
〔叁〕
我知他有一天,终会离开,不再出现。可当那一天到来之时,我并不知,这一天,即是离别。
那天,他同往常一样,攀上高崖,卸下背篓,和着山间晨风,迎着初升红日,凝神运气,展拳术之姿,一套下来,虎虎生威。
待日头高悬之时,他抬眼看了看刺眼日光,采了些草药,背上竹篓,就此转身。同之前的每个日子一样,他走了,崖上重归空寂,而我,看云看日看花草,盼星盼月盼他来。
他的衣摆,曾轻轻拂过我的叶瓣,风中,似还残留着他身上独有的药香,很淡,却被我牢牢记住。
夜空广阔,繁星璀璨,却更显我之孤寂。在漫漫长夜里 思念着那个不知名的清秀少年,回味着那些不一样的清晨。
第二天早上,他不曾出现,第三日清晨,他还是没来,第四天,第五天……他已离去,不会再来。
山间之朝暮,崖上之四时,日升月落,阴晴圆缺,我守着同样的景色,好似他从未来过。
可我已习惯他的陪伴,早已将他视为主人,只待花落果成,便紧紧粘附于他衣裳上,跟着他,追随他,无论去哪,只愿与他相伴相随。
可我还未长成,他却先已离去。
半梦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我从青翠的草木,开出了娇嫩的花瓣,如今又长出了尖锐的硬刺,包裹着坚硬的外壳。唯有我的心,始终柔软简单。
那天,阳光甚好,云淡风轻,我从崖边跌落,落入万丈红尘,前路茫茫未知,只求他日遇你。
〔肆〕
我只一粒苍耳时,紧紧附于鸟儿羽里,牢牢粘在行人衣上,我幻化成人时,夜住晓行,半程风雨,一路颠沛,只为在茫茫尘世将你遇见。
我循着记忆中的药香,站在这繁华街头,路人来来往往,过客行色匆匆,我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各种味道,细细分辨,哪一抹是独属于他的。
前方人群攒动,前方气味正浓,我一点点拨开厚重人墙,看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人,听着旁人热闹而疏离的讨论。
知他名为夜梓,知他官至丞相,知他已获荣华,知他奸佞之臣,知他卖主求荣,借着他人闲聊,知晓他的一切,是他又不是他。
我还记得,曾经那个少年,带着一身正气,昂首望天,那个曾信誓旦旦要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
如今,我隔着人潮,远远望他,他端坐于马车帘后,触不可及。
我一路追随着他的马车,看他踩着仆人下车,看他准备移步进门,我躲在拐角,变成一颗苍耳,挂在仆人身上,想借势滚落于他身边,再牢牢附着于衣摆上,如同从前那般。
可我忘了,他的衣料丝滑,绝非是我想靠近就能靠近的,我跌在地上,看着他被人群簇拥,远远离开,高高在上。
之后,我隐于暗处,潜在近旁。
我的刺,牢牢勾住仆人的衣服,我的心,紧紧追随他的身影。每天,他去往何方,我便在何处。
我看着他,每天伏案疾书,掌灯天明,纵然他是遭人唾弃的奸贼佞臣,在我眼里,他始终是那个带我离开的命定之人。
采采卷耳,无悔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