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关于晴雯,喜欢的人,喜欢到骨血里,认为她骂人都是可爱的。曾听有研究者用李康《命运论》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来冠以晴雯。他的解读里,甚至巴不得用上形容女性美好的所有词句。
可,这样的晴雯真实吗?
01
我们身边总有这么两种人——
第一种人,平日里跟你特别好,光说好听的,恨不得掏心挖肺。一旦你有困难,他就消失无踪。等事过之后,他又会若无其事,再次出现在你的视线之内。仍旧保持着原有的曝光率,坦然到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另一种呢,平时骂骂咧咧,你们腻歪在一起时,会经常挤兑你,跟谁都不见他说句好话。你们很少聊天,甚至不通电话也不问好。你总觉得跟他不疏也不亲,可他却能在你求援时,不问是与非,只为信你,第一个站出来给你支持,甚至不惜为你两肋插刀。
《红楼梦》里的晴雯,就是第二种人。
02
晴雯,牙尖嘴利,说话不计后果,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鲁莽。但是奇怪得很,许多读者就非常喜爱她,爱到连看她的缺点都是美的。
说真的,我不太愿用「真」、「善」、「美」之类很高格调却意义含糊的语词,来给晴雯戴高帽。犹如我看黛玉一样,并不是因为喜欢她,就只看她的优点,对缺点视而不见。
晴雯是一个缺点显而易见的人。
经常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话说出来才知自己错了,可又不知如何和解,所以,总以最笨的办法,让读者读来跟着憋气——
话说端阳那日,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恰巧王夫人设席请薛家母女等人过来赏午。因前日宝黛二人被宝钗机带双敲,第二天大伙都还没缓过劲儿来,眼见宝钗,宝玉,黛玉都懒淡着,不肯说话;凤姐儿知王夫人因金钏儿之事心头不爽,也不敢说笑;迎春三姊妹见大家都没意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大伙只坐了坐,便各自散了。
宝玉闷闷地回到房中,偏生晴雯来给他换衣服时,把扇子跌到地上,折了股子。宝玉原本心情不好,正愁没地儿撒气,便借此对晴雯一通训话。晴雯不知底里,就依着往常性子给驳嘴了回去,这回可惹恼了宝玉。
袭人听他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忙进来劝。不想晴雯这爆脾气,一番「好话」,连同袭人一块给数落了。气得宝玉当即就要去回太太,将晴雯给打发了出去。袭人好劝歹劝都不管用,直到她和怡红院里的丫头们全都跪下,才将宝玉稍事拦住。
后来,薛蟠来请吃酒,宝玉便出了门。直到傍晚时分,才带着几分酒意回来。一进院门,就见晴雯独自一人躺在院中凉榻上。此时宝玉之前的气也消了,便走近她,拉她身边坐起,与她分证起下午的事来。伴着晴雯生硬的回复和嗤笑,气氛渐次缓和。
宝玉和晴雯之间的嫌隙,就好像好朋友之间因纷争,出现裂痕。如果你尚意乎对方,还想要修补之前的关系,哪怕你不愿主动开口,但也绝不会任由双方不理不睬,将关系冷却。冷战的结果势必导致越冷越僵。时间愈长,恐怕便连缓和的余地都没了。
人性就是如此。
跌扇事件中,晴雯显然知错了。所以她选择出现在宝玉进院门后,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她躺在院中的凉榻上。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她私心作祟,她不舍得丢了怡红院这只「金饭碗」,无论是何动机。总之,她的举动是:她想要与宝玉和解。
如果宝玉回来仍在气头上,那晴雯即便不是院门中的凉榻上,而是宝玉一进院门,就对宝玉哭着认错,也是无益的。
可,她是晴雯。
她心比天高,她可以让步,这是她的底线。即便她只是个命比纸薄的丫鬟,她亦不会卑微地摇尾乞怜。
宝玉也不似一般的绝情男子,他心疼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他领晴雯的让步,主动走向晴雯。今日事,今日毕。
俗话说「破镜难重圆」。出现裂痕的关系,哪里就那么容易修复如初?即便两个人暂时和好,但作为下位者(尽管她心里并不自以为卑微),总难免担心他们之间的感情有没有变淡甚至变质,想方设法地要确认:我们还和之前一样吗?一点都没有变化吗?
所以,在宝玉以跌扇起头,带出一大堆所谓「爱物论」后,晴雯说她最喜欢听撕扇子的「嗤」声,于是宝玉便把自己的折扇,连同恰巧路过的、麝月手里的扇子也一块抢来,递与晴雯撕去。待麝月生着气说,里头扇匣子里还有许多呢,何不抬出头一块儿撕了……按说晴雯要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性子,抬出来撕了又如何,可晴雯的好,就在于见好就收。
我猜想,她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撕扇子,和听一声并不响脆的「嗤嗤」,而是要一份宝玉没变的安心,和他们已经和好如初的确信。
03
她热闹,泼辣。
秋纹和麝月都是袭人调教出来的。连宝玉都说,麝月乖巧懂事,又是好一个袭人。
晴雯谁都不怕,袭人虽然是她的头儿,可她就不服管。袭人好静,晴雯好动。可以想见,如果怡红院里没有晴雯,会是什么样?宝玉一人孤掌难鸣,众婢在袭人的管带下,怡红院的风貌,基本上与袭人的娴静不会相去太远:袭人领着一众丫头,在屋内静静地做针钱;院子里只有知了的呱噪;仙鹤在芭蕉叶下乜斜着眼,头耷拉得比身子还低;鸳鸯不也游水了,一雄一雌在水边的草地上挨着,微闭着眼打盹……
晴雯的存在,让怡红院多了丫头们的嬉闹与欢笑声。她与丫头们调笑、赌钱、抓子儿、打闹……,她就好像怡红院里一抹会移动的亮色,哪里有她,哪里就不再沉闷,每经过一处,她都可以将单调点染成活色生香。
袭人、宝钗、湘云等众人都劝宝玉用功读书,发奋上进,只有她和黛玉让宝玉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时而还帮他偷个懒。
少年不行乐,行乐待何时?
她是爆炭,经常生气,打骂小丫头。
虾须镯事件。凤姐儿原担心平儿的虾须镯是被邢岫烟的小丫头拿了,当即便将此事按下,说三天内包管就找出来。后来,宋嬷嬷在小坠儿处发现了虾须镯,来报凤姐儿,被平儿拦下,说是不许声张。自己便到怡红院里来告知提防坠儿。
平儿怕宝玉脸上难堪,又知晴雯素日里是个爆炭,只将此事悄悄告诉了麝月。哪料却被宝玉隔墙听了去,回来便告诉了晴雯。晴雯因前晚忽冷忽热,果感风寒未愈,这下又得知偷虾须镯乃坠儿所为,当即暴跳如雷,巴不得马上给坠儿施以颜色,好容易才被宝玉给按住。但始终觉着有口气窝在心头。正好这日小坠儿跟前侍候,便一把将坠儿拿住,抓起一丈青来就剌她的手,还吩咐宋嬷嬷让坠儿娘来,以宝玉的命令给撵了出去。
祭花神那日,晴雯和绮霰、碧痕、麝月等一众丫鬟在园子里玩耍。她见小红也在园中,以为小红偷懒,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就是一顿训话。待小红回说,自己不是在闲逛,正要给二奶奶回话去呢。她又奚落说: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她兴成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王夫人也都说,上月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的,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她懒怠动,总使唤麝月服侍她。
袭人丧母家去。单留麝月与晴雯在里间服侍。时值冬月,天寒地冻。麝月忙着给宝玉铺床,她就窝在熏笼上暖和。麝月让她去划下穿衣镜的划子,她懒怠动,还是宝玉亲自去划了。她心有些过意不去,说终究暖和不得,又爬起来给宝玉准备汤婆子(她不知道宝玉原先是不用汤婆子的)。
夜里她听宝玉说口渴、想吃茶,不自个儿爬起来,却是使唤麝月起来服侍,还让麝月顺带也服侍她吃上一口。麝月果也服侍她漱了口,又倒了半碗茶给她吃去。
她想偷懒,不给叫门之人开门。
那日,她和碧痕刚拌了嘴,正没好气,见宝钗又来,便把气使在宝钗身上,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这时,林黛玉也来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林黛玉明明听得清楚是晴雯的声音,可曹公却说: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并不以为是晴雯使坏。
她经常怼人。
她经常村宝玉。袭人跟宝玉说,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村你,再过不去的。
编排袭人。宝玉回来见晴雯和芳官在打闹,丫鬟们在炕上抓子儿。大家都寻事顽笑消遣,独不见袭人。便问袭人何在?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怼秋纹。金秋九月,桂花飘香。宝玉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又想着要先孝敬老太太和太太,便亲自灌水插好,让秋纹与他一道送去。太太高兴,便将现成衣裳,赏了两件给秋纹。秋纹正高兴得紧,晴雯偏生嘴贱,她怼秋纹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可转眼间,她又争着去老太太、太太房里收插瓶。真让人啼笑皆非。
……
勇补雀金裘。
宝玉去给舅舅拜寿,把老太太才将赏的雀金裘给烙了个拇指大小的洞,急得乱窜。麝月命人将能干织补匠人,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都问了个遍,也没人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这活儿。
晴雯正病得不轻,却一面坐起来,挽了挽头发,披了衣裳,担起了补裘之责。尽管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在撑不住。可如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
冬日昼短夜长,宝玉掌灯时回来。在北方差不多也就是五点左右,待麝月寻遍府里的能工巧匠,充其量不超过两个时辰。算来应该是差不多晚间九点,晴雯就开始补雀金裘了,待她把裘将就补好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
补裘一事,很多人认为是在说晴雯心灵手巧。我的不同意见是,心灵手巧也真不算什么值得夸赞的人格价值啦,顶多算是个技能罢……
04
总览全文,小说中好像除了说晴雯女工了得,就再没明文写过她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优点。她没有袭人的贤,没有紫鹃的慧,可曹公却说她是一轮难得的霁月。
用贾母的话说,贾府上下「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姑娘和丫鬟们,都不曾因为她的爆炭脾气和心直口快,而孤立她,反而她们喜欢和她一处玩闹打趣儿。
晴雯惹恼宝玉,袭人以及怡红院里的众丫鬟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巴着想她早点被赶出园子,而是一块儿跪下,为她求情。
他们朝夕相处,他们一块儿说笑、打闹,逗趣宝玉、也一块维护宝玉,还常见袭人和晴雯手拉着手一块逛园子,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
平儿跟她也很好。平儿因虾须镯一事来找麝月,晴雯疑心是不是来说她病在房中不肯出去养着,宝玉说,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她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她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她为什么忽然间瞒起我来。
晴雯病夭,告诉宝玉晴雯已经化作芙蓉花神的小丫头都说,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
……
袭人、麝月、平儿等,她们哪个是省油的灯?哪个不是心明若镜,目光如炬?眼见满身缺点的晴雯,可她们仍旧愿意和她好。何以如此?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将目光,移至冰山之下去一探究竟!
05
曾经以为,补个雀金裘算个什么事儿?主子物件坏了,作为丫鬟,帮主人修补好乃职责所在。你病与不病都得做。
可细细推敲,却并不如此。依文中所展现的晴雯性格,她是懒怠惯的。纵擅此技,然此时正在病中,且病得不轻,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亦无人拿她怎样,更担不上偷懒的骂名。可她没有,她急宝玉之所急,为让宝玉安心,甚至将命豁出去,也在所不惜。
若换是袭人麝月将雀金裘补好,倒不值什么,因为那是她们的常态。可恰恰是晴雯的此情此刻此举,才当真体现出:当你在真正需要帮助时,她即便是豁出命去,也要一肩承担的坚定与磊落。事并不大,却足以照见一个人品质里的真正底色。
清风霁月本难逢,彩云易散不易得。
曹雪芹说她是完全没有遮拦的明月。可在小说中,他又从不正面说她半点好。他只告诉我们,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得了这么多人喜欢。
所以我在想,到底晴雯是怎样一个人?恐怕不是光用眼睛能看明白,而是要用心去体会的。
风流灵巧招人怨,她注定就是那易散的彩云。生命短促,却活得灿烂。
她的生命中没有伪装,你见的样子,就是她本真的样子。无论好坏,她都是这样。
或许我们在爱晴雯时,可以很她客观地去面对她缺点的部分;在恨她的时候,也不忘用心去品味和体会她的可爱和可贵之处,这或许才真正是掌握到了这个人物的精髓之所在。也才会明白曹公何以对晴雯泼墨如斯!
那该是怎样一种懂得透彻 ——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