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惜春小妹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长大了。
这些年来,她静悄悄地跟在姊妹们身后,藕香榭吃一口螃蟹,大草地上放一回风筝。循规蹈矩,不会像云丫头一样任情大笑,也不会像她林姐姐一般多愁多泪。寻寻常常,乖乖巧巧,诗作得不大好,画画也不甚用功,没有什么惊人的长处或短板引人注目。这等平平淡淡,默不作声地生长着。
突然有一天,颜色浅淡的她,变得激越起来。惊呆了凤姐儿,吓坏了小入画,气晕了尤嫂子。
去岁儿童已长大。日复一日的生活看似没有改变实则变化剧烈。留心看去,她的成长,一直有迹可循。
那时节周瑞家的送宫花,黛玉和宝玉两个小冤家绑在一块儿解九连环,解不开的九连环,解不开的一生情缘;探春和迎春两个女娃娃凑在一处对弈,拢袖举子思无邪,尚不知后来的日子里兵卒坠河、将帅溺水。惜春呢,伴在她身边的是那山门中人智能儿。她的佛陀缘分,此时初露端倪。
不过那时节她实在是小,智能儿也小,两个小丫头片子嬉笑打闹,尽得风流,“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要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到底还是一片欢快的少女旎旖风光。佛法智慧艰深,眼下两个人尚未有深厚的感知,于是绽放出了此时昙花一现的活泼生机。在应当快乐时放快乐一点,真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不那么快乐了。
有一次,仍是探丫头在下棋,其时探春已经帮着理家了。中间林之孝家的带着一个媳妇来回话:“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是我听了,问着他,他说的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
“四姑娘屋子的”,“嘴不大好”。这个媳妇说了什么话,林之孝家的究竟没说,这是第六十二回发生的事,到了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一向不声不响的惜春惊人爆发,言及“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乃至做出了撵入画,怼尤氏,甚至与宁国府割裂关系的一系列发狠的举动,可以想见都从此处这些个嘴不好的媳妇婆子们而来。
她默不作声,早已心里有数。她一旦发声,便是石破天惊。
她终究是做不成那天真无邪、心宽体胖的大家小姐了。她都知道了,她心里眼里开始装满人间真相、世俗怪状。痴笑,饶舌,撒娇,她再也做不来了。
君不见,“人生的底色是荒凉的”,叫她含垢为好实在是难事。妈妈不知端的,父亲说来可笑,哥哥一发胡羴,嫂嫂作不得主,姐姐们芳影流散,一个个生关死劫难躲。这人间的疾苦愚迷,是愁云惨雾,是衰草冷烟,是朝来寒雨晚来风,一遍遍地冲刷着她原本平和的内心秩序。
闻道说,西方宝树唤娑婆,上结着长生果。她终于一头扎进娑婆世界里,不为长生果,但为清淡天和。
清醒的人是无法自欺欺人的,一心一意要撕裂虚假的热闹,宁愿孤独地活着。惜春摇摇手,软玉生烟,再见了。飞鸿雪泥,再见了。香腮云鬓,再见了。
淄衣乞食真干净。
只是,她这是超脱了,还是垮掉了?
宝玉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黛玉说,“我死我的,与你何干”。乃至探春,“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好似亲兄弟亲母亲也不通融。但他们终究是口头不似心头,他们对世间的热爱,那绵绵不断的情谊挡也挡不住。黛玉牵挂宝玉,探春牵挂家族,宝玉更不必说,一虫一鱼都足够让他牵肠挂肚,难以割舍。纵使面前有诸多的不美好,纵使个人有诸多的痴处蠢处,他们的生命里依旧有着一股子无端的炽热与爱心,应于人情而生长。
但惜春不是,给她的爱太少,她发出的爱也有限,“心冷口冷心狠意狠”却是真的。宁国府两次丧事不露面,贴身丫鬟说赶就赶。她太害怕不干净了,以至于一发变得人情味薄。
“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她心心念念只在“自了”上。
自度在佛法上说,终究是失之于浅的,度人才是大菩提心所在。
然而她究竟只是一个小姑娘,手腕瘦小,力量柔软,让她兼济天下、周全他人未免有点求全责备。
只是我更欣赏的是,“与世界一一过招,然后仍称赞春花秋月”。宝玉做到了,探春做到了,黛玉恹恹多愁更是因为有情有义。可怜惜春小妹子,她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虽得以保全干净,但那样寡淡冷漠的人生,终究是不很可爱和深厚的。
佛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不沉浸过去,不看重现在的问题,不妄想将来的福祸。太难了,对惜春太难了,对世人也太难了。
她才没有了悟。她仍旧是少女样子,孤傲自持,她只是躲进了佛法,假装了悟了一切。
她看月亮,她并不懂月亮。
好还是不好呢?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