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铁3号线在之前也乘坐过几次,对它的第一印象是,无论是站台的墙壁和地面,还是列车外壳,都像极了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一个小型煤炭开发区周围的事物,被蒙上了一层十分让人不快、甚至有些让人恶心的黑。这是根深蒂固的黑,在我的想象中,这种黑像是有生命的寄居物,附着在周围整个世界的表面,就像野草附着在土壤里一样,根须深深侵入事物的内部,缠绕住那些作为事物本质的东西。
然而这一次,在乘坐颠颠簸簸的958路公交从闵行来到龙漕路转乘3号线的过程中,我就感受到了不同于往常的意味。车厢里人特别少,四只骷髅坐在与车后门相对的几个单人座椅上,其中一个还拿着一张什么报纸。报纸?我已经许久没有在公共场合看到有人读报纸了。再往后的双人并排座椅上,还有两三个骷髅歪斜着。看不出是在想事情,还是纯粹发呆。我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空调开得异常低,从炎热的街道突然进入这么冷的车厢,我不禁打了打寒颤。当然,与一群骷髅同车和空调温度调得很低,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如今途遇骷髅和偶感风寒,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然而,原本应该十分拥挤的958路公交,突然如此空松,却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同时,这种空松仿佛又突显了温度低的事实,我眼见自己手臂的皮肤开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另外一个我即将跨入或者已经跨入了一个非正常世界的信号是,我手机的电量消耗得出奇的快。明明记得从本科生宿舍走出时电量还是显示着100%,到忘记公交车走过了几个站准备看一下地图时,已经不足50%。这让我多少有些惶恐,身上没有带现金也没有带银行卡,出了闵行就几乎不认得路,往下还有好几个钟头的时间需要在外面逗留,手机如果没电,无论如何也不成。我关掉音乐,拔下耳机。车在午后的路上疾驰产生的霸道的音响突然涌入我的脑袋,就像是一群飞行的蚂蚁,突然从我的耳朵爬进去,对我的大脑发起攻势。我疲惫不堪,往下还有十来个站,可以试着打打盹。我把头靠在窗户上,感受着被空调搞得不知道冷热的阳光,昏昏睡去。
在离曹杨路还有三个站的地方,车子突然一个紧急刹车,我的头不由自主撞向了窗沿,嘭的一声,脑袋里的蚂蚁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纷纷撤出,首先感觉到的是无比轻松,然后才是前额的巨痛。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女孩子,看起来应该比我大,说不准是不是大学生,我注意到她用一种惊骇而又不无怜悯的眼神瞪着我,仿佛在为我头部的遭遇而抱歉,却又仿佛在嘀咕,怎么没有头破血流。
至少不是个骷髅,我想。
“疼吗?”
废话,当然很疼。“还好”。
“不要紧吧,要不去一趟医院?”
何至于,我想 。“不用了,没多大事。”
她笑了笑。笑容从嘴角开始,慢慢荡漾到面颊。
得得,我想,这样才像话嘛,美得虽不那么出众,笑起来却也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转过头去,继续打开一本书来看,我瞟了一眼书页,是英文的诗。也许是英文专业的,我想,或者纯粹是因为兴趣?谁知道呢。
我取出手机,查看地图,还有一站,我跟她道歉,准备先走到车门附近站着等候下车。
“正巧我也快下车了。”她合上书,放进蓝色小巧的背包里,“换乘3号线吧?这儿下的人大多都是这样。”
“聪明。”我说。
她又是一笑,依然很迷人。
下了车,我们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向通往地铁站台的天桥走去。她边走边取出手机,似乎是用文字回复了某人的什么消息。
然后就是地铁3号线了,抬眼看看高高挂着的显示器,暗红的倒计时显示着还有三分半。天哪,我心想,连这显示器也没能逃得过这一层黑。我盯着它,它不慌不忙、甚至有些吃力地倒数着,一秒一秒,俨然三分半过后地球就将一分为二的架势,又好像三分半后这座城市就将受到长得怪模怪样的逻辑混乱的外星人的入侵。
然而毕竟没有发生什么,地球没有裂开,外星人也没有降临,只有地铁轰隆隆地如约而至。我们踏入靠近列车中部的车厢,人不少,骷髅更不少,坐下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站着。我这才发现她并不算太高,微微垫脚才握得住扶手。当然,在男性群体里我也算不上高,只有稍微超出一米七的个头。看起来她站得很是辛苦,背包的带子挂在肩上,压住了部分头发,脸上没什么可以称得上表情的东西。她原本看着窗外,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终于转过头来,脸上出现了我已经熟悉了的微笑,略带着些不好意思。
“干嘛盯着我?”
对啊,干嘛盯着她看呢?我想。“因为你好看吧。”
她略显尴尬,再一次把头转向窗外,留给我一张侧脸。显然我还是不大会开玩笑。说起来,开玩笑这事,我似乎总也做不好,要么是不够好笑,流于尴尬,要么就是超过界限,陷入窘迫。
得了,管他呢。我想。不会开玩笑总不至于算什么罪过吧。坐我面前的是一个骷髅,说是地铁,3号线却有很长一段是在地上行驶,阳光从右前方照射进来,照在骷髅的头上。坑坑洼洼的头盖骨以一种出人意料的频率反射着光波,我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它粗糙表面的冲动。列车哐哐哐的声响和强光无不抑制着我的思考,让我又开始昏昏欲睡。怎么回事呢,平时不至于这么困的。我闭上眼睛,让自己身体的重量更多由挂在扶手上的手来承担,尽量放松,来一点点恢复精力。
有人在轻轻推我的肩。
“你去哪儿呢,站着也能睡着的?”是那个女孩。
怎么也没有觉得自己真睡着了,却又的的确确意识模糊得对周围的东西一无所感。阳光已经没有了,车进入了地下,隧道里偶尔有灯光一晃而过,哐哐哐的声响依旧。“去哪儿呢?”我说,“对了,去应聘一个兼职,图书室管理员,就是负责整理书架,然后每次有新书来时都登记入库那种。”
“知道。”她说,“以前做过一阵子。你在哪个站下车,再不下车恐怕来不及了。”
我掏出手机看地图,绝望地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这不正常,我对自己说,电量怎么可能消耗得这么快呢?
“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无奈地摆摆拿着手机的手,“恐怕只能原路返回,否则连回学校都没什么希望了。”
“那可不成。”她说,“那样太危险了。”
“危险?”我不理解,这在我看来是当下我唯一可行的选择。
“是啊,你不认为偏离原本的计划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就像地铁偏离了它的轨道一样。”她说,“更何况,忙忙碌碌却一无所获的一天,也是相当危险的。”
我尝试着在记忆里寻找关于地铁脱轨的事件,据我所知,应该是有过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得重复一次以确定她的意思,“地铁脱轨?”
“是啊,地铁脱轨。”她说,“06年7月,西班牙瓦伦西亚,不记得什么原因了,两节车厢脱轨,巨大的离心力将一些乘客甩出车厢外,被没有脱轨的后两节车厢碾压,全部丧生。”
是啊,我想起来了。“这件事我倒是知道。”
“死亡超过四十人。”
“真惨。”我说,“但是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件事呢,那时候你应该还不够大,这件事是后来听说的吧?”
“当然,那时候才10岁嘛。你不也应该还小吗,那个时候?”
得得,至少知道她的年龄了。我想。
“但是每天都乘地铁啊,当然应该对地铁这玩意儿本身有些把握才放心得下。”她说,“难道不是吗?”
“可是就算知道这么一件事,也不见得能有什么用,对吧?”我问,“当灾难真的来临的时候。”
“当然不对。”她说。
“现在到哪个站了?”我不想再继续那个悲剧的话题了,显然她也正有转移话题的意愿。
“不知道。”她说。
“不知道?”我说,“知道十多年前发生在地球另一面的地铁悲剧,却不知道我们到了哪一个站了?”
“真不知道。”她噗嗤一笑,看来我的这次的玩笑还算及格,“专心看你睡觉和与你聊天来着。”
“算了,由他去吧,反正走多远都是一样原路返回。”我说,“今天不赶时间。”
她又是一笑。
“你呢,在哪儿下车?”各自愣了一会儿,我问。
“也不知道。”她说,“我是为了地铁而来的。”
“为地铁而来?”
“为了看看地铁嘛。”她说,“你不会时不时觉得地铁很孤单吗?人们来来往往,从来都只是把它当成一个交通工具,是生活从这儿到那儿的无可奈何的过渡。在地铁上的时间,在他们看来完全是浪费。这对地铁本身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不是吗?所以我时不时来看看地铁。”
“你真怪啊。”
“你能听我说这些,还没那么惊讶,也已经够怪的了。”
“可你总得下车吧。”
“终点站吧,也许。”
“得得,反正我今天有空,正好手机也没电了,就也陪陪地铁吧。”
(二)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可以问问她,“你知道吗,三号线给人的感觉是黑,什么东西都灰蒙蒙的,感觉好像都染了一层根深蒂固的污渍一样。”
“这个我倒也注意到了。”
“为什么呢?”
“没考虑过,但是蛮有意思的,值得仔细想想。”
“会不会是因为这条线太老旧了。”
“可能吧。”她又摇摇头,“但是1号线才是上海的第一条地铁,为什么没注意到1号线有这种情况呢?”
“那可能是其他缘故吧。”
“可能、其他缘故。”她从我的话里挑出些词来重复,“你知道,我其实很不喜欢泛泛而谈的。像那些动不动就说‘在某种程度上’啊,或者‘从某种角度看’啊什么的话的人,我总想冲上去拧住他的鼻子问他,‘嘿,先生,你说的某种,到底是哪一种啊?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嗯?’”
这倒对我的脾气,我想。“抱歉。”
“这个缘故我们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对吧?”她说,“含混其辞的人实在是难以让人真正地做到完全信任。”
得得,我想,真是个怪女孩。“我们现在连身处何处都没弄清楚的呢。”
“你还不明白吗?”她似乎略略有些失望了,“我们在地铁上。”
“我们在地球上。”我随口胡说。
“说得好。”这么容易就不失望了,反对让我觉得有点无法适从,“我们在地球上,地球在地球的轨道上,正如地铁在地铁的轨道上一样。无数的专家们费尽心思想要弄明白地球在宇宙中到底处于个什么位置,就像地铁非得有个这样那样名字很怪的站台,真是无聊得很。”
“很是。”我不经意间给了她一个有趣的想法。
“我说你这个人,跟谁说话都这样说着说着就变得漫不经心的?”她好像又一次觉得兴趣索然了。
“也不是。”说点什么好呢,我想,“你不觉得二十四节气就很像是他们为地球找的站台吗?”
“嗯……你这么一说,还真蛮像的。”看来胡乱找来的话题有效了,她笑得特别真实,“乘客朋友们大家好,春分站到了,请到站的旅客有序下车,注意携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下一站,小满。”
“怎么就小满了?”
“我突然就只记得小满了嘛。”
“得得。”
“不过地球也不停的嘛。”她似乎觉得这个话题特别有意思,“那些人都准备下车,车门打开,呼地跳下去一片,通通摔坏了。”
“摔坏了?”
“就是摔死了嘛。”她不满地皱皱眉头,“傻子。”
被一个才认识两个钟头、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叫傻子倒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
“可惜地铁会停嘛。”她继续说,“你想想,要是这一列地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了,走到世界尽头,走到宇宙深处,永不停息,多好玩。”
恐怖倒蛮恐怖的,我想。“那怕也是。”
“刚刚一直想着下雪来着。”
“因为公交车里温度太低了吧。”
“可能是吧。”她说,“不喜欢下雪?”
“喜欢啊,从小就喜欢。”我说,“只是积雪的日子不喜欢玩躲猫猫,那些小骷髅嘛,就算就站在那里,你也看不见他。”
“这倒是。”她说,“猫也喜欢,偏偏没怎么玩过躲猫猫。”
“不好玩的。”
她没有再继续回答我的话了,仿佛在思考到底躲猫猫好不好玩。
我继续看我眼前的骷髅头骨。没有了阳光,它就好像失去了亮色,在地铁的灯光下变得暗淡了。这是刚刚那个头骨吗?我想,也许没有注意的时候换了一个骷髅来坐这里也不一定。如果我打开这个弧形的壳,里面是什么呢?倒真的没仔细想过,骷髅的头盖骨之下到底是什么呢?
坐我前面的骷髅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猛地抬头,空洞——真正意义上的空洞——的眼睛对着我,我感知不到他是愤怒呢还是好奇,也许两者都有吧。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热,不知道该移开目光,还是该继续盯下去。尴尬,尴尬极了。我想。然而他并没有表示什么,只看了我几秒钟,便继续低下了头去。我如释重负,也移开目光,看向女孩。
“喂。”我说,“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毕竟不能总是叫‘喂’的。”
“猫猫。”她微微侧头,想也不想似地答到。
“还在想躲猫猫的事?”
“是啊,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想的。”这回她总算从自顾自的思考当中恢复了过来,“但又觉得除此之外没什么可想,就变得非想不可了。”
“躲猫猫非想不可?”神奇。
“是的,躲猫猫非想不可。”
“就因为你叫猫猫?”
“什么?”
“你说我可以叫你猫猫啊。”
“哦,那是随口说的一个,想都没想。”
“那猫猫也非想不可。”
“那是的。”她说,“猫猫也非想不可。”
“非想不可的还有3号线的黑。”我说。
“3号线的黑。”她说。
“乘客朋友您好,终点站到了,请全部下车,带好随身物品。感谢您一路上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理解,欢迎您再次乘车。”地铁说。
“拜拜。”她微微地偏偏头,眨一下眼。
“拜拜?”我弄不清楚了,“不原路返回?”
“不了啊。”她说。
“去哪儿?”
“回家。”
“得得。”我说,“家住地铁3号线终点的女孩。”
“是的。”她有所思般点点头,“不错,以后自我介绍里就加上这句,‘家住地铁3号线终点’。”
“拜拜。”我说。
“对了。”本已转身走向扶梯的她突然又回头说,“别忘了,地铁3号线的黑,非想不可的。”
“猫猫也是。”我说,然后踏入了即将关闭的车门。
再见,我想,再见。
可踏入的终究不是地铁3号线了,早早就有的预感果然没有出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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