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念君常为我司南
『柒』
徽宗大观二年,大宋国势日蹇,杳杳没孤鸿的秋日,将士们有的息偃在床,有的萧萧肃征。
闻人安忽略仕途的蹭蹬,近日忙于救济青州城荒芜边境少粮少地的穷苦人家或流离失所的流民,在听闻临渊镇民不聊生、哀声一片时,便快马加鞭前去躬亲视察。
还未临近临渊镇十里远的地方,闻人安便看到四处红衰翠减,流风凄凄的荒芜景象,她脚步顿了顿,有些不忍心知道进去后又是怎样一番令人心生寒凉的现状。
继续前行,她果真听到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泣涕涟涟,周遭野草横行,蛛网遍布,掉了本色的残砖败瓦下是一众相互搀倚、衣衫褴褛的老幼病残。他们眼含怨艾,双眸早已被这世间炎凉消磨了色彩。
这些人看到两行前来的威仪棣棣的兵马,瞬时如惊弓之鸟,有的跪地求饶,有的摸爬滚打地逃离,甚者干脆放弃了求生本能,做好了自生自灭的打算。
这一派突如其来的惊慌,在荒木掩映中乍开了一阵阵涟漪。
距闻人安最近的孩童吓得打翻了半个残破的盛着浑水的饭碗,将手中那一点点脏兮兮的馒头紧紧锢在怀中,孱小的身躯扑向面前病殃殃的女人,颤抖着嗫嚅:“不要抢走我的馒头……不要……”
闻人安见状,顿时心如刀绞,不忍再看下去,就算现在外面不是一个完全的太平盛世,可她竟不知还有这样一个凄苦之地,甚至还有更多。
她尽力平复心底的波澜,抬高腔调:“临渊镇的百姓们!大家莫要惊慌,我们此番前来是为送来救济大家的粮草,以解大家口腹之紧!司城,给大家分发救济之物。”
“是。”
众百姓看见士兵们搬运着一箱箱粮草衣物,先是放下了警惕之心,接着纷纷跪地,泣涕涟涟地谢闻人将军救济之恩。
闻人安抚了抚狼吞虎咽的孩童,然后带兵回青州城,不忍再看这番揪心的景象。
回到将军府,闻人安心中无限凄楚与感慨,无论是官阁清贵的富贵显达人家,还是乡梦难寻的流民,都是如蜉蝣一般生于彼时,死于彼时的人,有的可以在重楼高迥中度一世安稳无虞,有的却只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捌』
闻人安命手下司城去勘察更多需要救济之地,正命人去打开青州城的粮仓,却不料司城匆匆赶来,带给她一个消息。
“闻人将军,粮仓已被百里将军运向江淮一带,现粮仓已空空如也……”
“什么!”
青州城的粮仓由她和百里决一手掌管,多年来青州附近各种大大小小的穷苦人家就靠这粮仓救济以维持余生,这个消息对于她和百姓来说无疑是一道惊雷。
闻人安拍案而起,怒火中烧,立刻扬鞭策马去寻百里决,到营地时,她几乎是连踢带闯掀开了营帐。
“百里决!青州城粮仓由你我共同掌管,你无权调运所有的东西,更无权干涉我对百姓的救济!”
和百里决商议军事的属下被突如其来的闻人安吓了一跳,然后毕恭毕敬前去行礼。
“阿安,现在不是你恍悟世道,悲天悯人的时候,我们与突起的金兵必有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兵马未行,粮草先运是日后最好的保障,我们不可因小失大。”
百里决轻言淡语,眼中无悲悯,无波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见向百里决的眼睛里都是沟壑深渊。
“因小失大?无数百姓因为饥荒尸骨未寒是小,运行你所谓的保障连片草都不留是大?你们这些在高处俯视芸芸众生的人可曾见过穷苦百姓的哀嚎与无助?他们曾经拼命耕耘维持生机运转,而如今你却要叫他们心寒!”
闻人安愈说愈激动,双眸渐渐泛起了猩红。
“我已启奏陛下,说你滥用粮仓救济百姓,导致军队供给不足,陛下念你是在行善事的分上并未追究,让我转告你从今往后青州城粮仓有我一人掌管。”
百里决顿了顿,似乎他更讨厌自己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但他的苦衷终是说不出口。
“阿安,世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人太多太多,你无法像活菩萨一般将他们全部救济,眼下要紧的事是充足军队,家国有了保障,百姓才有保障。”
闻人安握紧了拳头,双眸腥红,不想再与他争论, 现在的百里决,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最后她咬牙切齿,满腔愤懑,几乎一字一顿地对百里决说:
“好,从今往后,我们分道扬镳。”
每一字都如此决绝。
出了营帐,闻人安抬起头望着杳然青空,徒增怅然,不知何时,双眸中已盛满了泪水,那个曾经为她司南之人,早已不复存在了。从今往后,她真的要一人孤军奋战,为自己,为百姓,为女子的节操与骨气。
『玖』
重和年底,闻人安自愿请兵戍守边疆。
曾经的她如初生的荻苇,发誓要与百里决毂则异室,死则同穴。那时她觉得,他们是和那些终生蒙昧的宦官世家不同的,待打下一片好河山,便弃名弃禄,隐居山林,烹茶煮酒,落花围棋。
原来,一切终是会变的。
百里决不是能陪她纵马河山的人,所以她决定于大富大贵中孑然抽身,前去一般人都不愿意去的边疆。
此去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她该承担与不该承担的,都得扛。
从汴京出发,到江淮一带,又向南到镇江、杭州、苏州、西蜀,足迹所至,都留有她的风骨,经过多次辗转,终是到达了歇脚处。
闻人安带着兵马安营扎寨,忙完一阵子后,才正式打量了周遭的景。
“这边疆,果真是与青州城不同啊……”
一眼望不到头的风沙莽莽入黄天,没了青州碧云暮合的柔情,处处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将军,你可是想家了?”
司城见她一路上寡言少语,怀揣心事,不禁担心起她来,这茫茫戈壁的思乡之情,岂是一介女子能承受来的。
闻人安轻轻扯出一个苦笑,“没有,怎么会呢,这才多少天啊,往后更是苦难重重。”
“这番行程也是为难你了,你与家人道过别了吧?”
“谢将军关心,家中老母有妻儿照顾,只是……属下的儿子才出生不久,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司城快速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闻人安心生凄凉与愧疚,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不会很久的,坚强点!”
“是啊,都还等着我回去光耀门楣呢!哈哈。”司城硬是扯出几声干涩的笑。
闻人安于心不忍,可这风沙莽莽的地方连书信都难以传寄,只能委屈一段时间,跟随她来的这么多士兵,哪个不是怆然涕下?
转眼落日西沉,皓月婵娟,司城面带喜色,忙不迭带给她消息:“将军,你看谁来了!”
她闻声,便看到了一副阔别已久的面孔。
“靖书涯?”
自从他们俩在竹林里的关系闹僵后,彼此就没有再见过面,在青州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忙于军事要务,都已疏忽了他。
“你……怎么会来?”
“你个笨蛋,去这么好玩的地方也不叫上我,还是不是哥们儿!”
靖书涯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疏狂地理了理衣襟,然后一屁股坐在她的大檀木椅上,仿佛那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熟悉的不羁少年,却让她湿润了眼睛。
他凑到闻人安跟前,像个地痞流氓般嬉皮笑脸:“这么长时间没见,有没有想本宫?”
闻人安扳开靖书涯的脑袋,“说正经事,你是不是又瞒着你父皇偷偷出来?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明日我叫人护送你回去。”
“瞧你这幅死板的样子,是我与父皇主动说来戍守边疆的,我跟他说我身为大宋的皇子,自然是要为家国出一份力,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劲儿地夸我!”
闻人安着他这幅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他曾口口声声说冷酷无情的父皇,终究还是爱他的。
『拾』
红衰翠减,迅景如梭,熬过了炽热难当的酷暑,边疆纷纷覆覆的大雪又将滚滚热气湮没,掺着经年陈旧的黄沙,落在迢递盘桓的层山。少了盛夏的蝉吟蛰响,这里的寒冬,是沁入肌骨寒凉与悲壮。
闻人安伫立在月寒征棹中,奏响了长萧,绵延的乐声里是一种草木摇落的无奈,和落花归尘的悲伤。
“想青州城了吧?”
靖书涯打断她引人泣涕的萧声,这般凄楚的景再加上这支萧,生生的撕扯着他的内脏,搞得他只想仰天长啸一声。
“喂,闻人安你看看你,也不嫌外头风大,你看多少将士被你感染的直抹眼泪!闲的没事煽什么情啊。”
其实快要哭的人是他,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之各种复杂的心事涌上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闻人安放下长萧,“想你的金鸾大宫殿和那一群被你呼来唤去的奴才了吧,早就与你说过,你这金贵之躯扛不住这塞外的风霜雨雪,挑个晴朗的日子早些回去罢。”
“闻人安你瞧不起我啊,你一介女子都能扛得住,何况我一堂堂的七尺大男儿!”
更多时候,疏狂风流的靖书涯带给她的是一种感动,她只淡淡应了一声:“如此甚好。”
第二日积雪变得更加坚硬,等到积雪融化怕是还需要些时日,闻人安和靖书涯便亲自蹬上萁山勘测地势。起初靖书涯不同意,遍山都是早已冻结实了的冰雪,加上萁山地势陡峭,这个时候前去登山必定危险重重,可闻人安硬要坚持,靖书涯怕她受伤,只好跟着她一起来。
萁山路上行途艰险,两人都小心翼翼,可脚下还是止不住的打滑。
突然间天色暗了下来,流云沉沉,暗风凄凄,接而狂风呼啸,卷着漫天的黄沙和碎冰,肆意地狂卷骤涌。
“不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狂风卷起的雪和沙形成千尺屏障,整个萁山雾霭沉沉,被弥漫的风沙黯淡了颜色,山顶的碎石冰块隆隆滚下,粗鲁地击打着每一寸土地,两人在这一片地动山摇中显得那样孱弱不堪,汹涌的风沙似要将一切吞噬。
眼看就站不稳脚跟,靖书涯拉着闻人安漫无目的地奔跑,终于在霜雪掩映中寻见了一处山洞,两人前脚刚进去,后脚山洞口已被巨石冰块挡得严严实实。
眼前霎时一黑,只听得到外面一片此起彼伏的猛烈撞击声噼里啪啦作响。
所幸他们在危急关头碰上了栖身之处,不然只好与这霜雪融为一体,化作枯朽风沙。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冷气弥漫。
“靖书涯,你在吗?”
“我在。”
“你在哪?”
“在你身边。”
余音未落,闻人安便跌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虽常年在战场上辗转求生,可她打小就怕黑,具体什么原因,她已记不清了。
这一次,闻人安没有把他推开,反而紧紧回拥住了他,这带着温度的胸膛让她觉得分外安心。此刻的她却未曾察觉,靖书涯嘴角勾起了一个满意的弧。
“这才有点女人的样子。”靖书涯调侃。
闻人安的脸颊竟在这袭人的冷气中烧得滚烫,幸好,周遭的黑暗挡住了彼此的视线。若换在平时,靖书涯此刻的举动定免不了她的一阵毒打。
两人缓缓倚着石壁坐下,相互依偎着,等待明日救援的士兵。
“闻人安,好像这样……也挺好,不如我们在里面待一辈子吧。”
“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煞风景的女人。”
渐渐闻人安眼皮沉重,最后实在扛不住,索性将头倚在靖书涯肩上睡着了。
靖书涯不禁笑她心大,现在他又冷又饿,实在没心情睡觉,他将闻人安的头拢了拢,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第二日洞口堵塞的冰块已消去了些,透过石块与洞口之间的缝隙,有缕缕微光照入,闻人安在此刻醒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离开靖书涯的肩膀,靖书涯手臂早已被她枕得发麻,直到雄鸡破晓之前他才浅浅睡去。微熹的晨光打在他的捷羽上,闻人安发现,这个少年安静时是极好看的,甚至有些让人心疼。
正午时分,积雪渐渐融散,将士们寻到了靖书涯与闻人安,终是结束了这一场有惊无险。
『拾壹』
宣和六年,百里决平调缁州。
宣和七年十月,金兵南下,整个大宋岌岌可危。
边疆十里外有一方简陋的小酒楼,这自是闻人安带兵驻守此地以来临时建起的,供士兵们闲暇时喝喝酒,吃吃肉。
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经岁迁延,战士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又到了最煞人的七月天。不知为何,闻人安总觉得今年的炎夏没有刚来时的难熬,那时的焦灼的日光,如密密匝匝落入皮肤的刀子,是深入骨髓的疼痛。大抵,这塞外无情的锋芒已被战士们的刚柔兼具消磨了罢。
当初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鼓角争鸣的轰轰烈烈,现已被沦为老生常谈。
闻人安极少去此地的小酒肆,今日难得空闲,便带着司城过去转转。
小小的酒肆里有不少士兵,熙熙攘攘围了一圈,中间有一个手舞足蹈正说得起兴的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整个酒肆喧嚣嘈杂,一点不比彼时青州城的安静多少。
闻人安不满地皱皱眉,眼下正是大宋岌岌可危的时候,本应该顶着烈日戍守边疆的战士却悠闲地在酒肆中高谈阔论,如此颓靡不堪的景象让她甚感担忧。
“将军,不如我上前提醒提醒他们?”
“不必。”
酒肆弥漫的烟斗气味呛得闻人安睁不开眼,“我们回去罢。”
正欲行走,觥筹交错间,她好像听到了百里决的名字,便瞬间驻足,向前走了一步。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啊!前几日青州城失守,百里将军差点罢守青州,之后又调往开封驻守,不知怎么的,竟然战死沙场!唉,可惜可惜啊!一代枭雄啊,就这么去了,听说尸骨未寒便被金兵投食江海!”
中间的胖子越说越起劲,干脆站到桌子上,好像这种事情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可不是么!你们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百里将军战死沙场后皇帝不过是草草慰问了一下百里丞相,更何况我们这些未名未禄的人呢!死了以后风一吹便化为沙子了,多咱们一个不多,少咱们一个不少。”
“百里决这一死,程炎家该偷着笑了,他们曾经被百里决抢了多少风头啊,等下次再加个职升个官,不更得飞扬跋扈了!”
“就是就是……”
众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完全不是置身于风雨飘摇的家国危难之中的人。
闻人安听到这些话,心脏停跳了半拍,这消息来的太猝不及防,她先是呆滞地愣在原地,然后双眸变得猩红,篡紧了拳头,没来由的一股怒气冲上心头。
接着,她突然剑拔出鞘,几乎是声嘶力竭的一阵厉喝,随之将那把青铜古剑仍出,如离弦的箭横插在木桌上,带过一道狠厉的风,一张结实完好的桌子便瞬间崩离坍塌。
杯盘碎裂,满地狼藉,烟尘弥漫。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弹跳起来,面面相觑,唏嘘附和声终止,整个酒肆的颓靡之气散开,瞬间鸦雀无声。
“都给我闭嘴!”
“我们的家国现已渐次嶙峋,看你们都颓废成什么样了!就这么置身事外吗?一个个随波逐浪,流于浅俗,和外面那些玩世不恭,骂世嫉俗的公子哥有什么区别?眼下战乱未平,你们却在这里悠哉地将流言蜚语谈得尽兴!”
闻人安声嘶力竭,紧握的双拳止不住地颤抖,将士们大眼瞪小眼,从未见过一向沉着冷静的将军如今日这般怒火攻心。
“命好命蹇无非天意,百里将军鞠躬尽瘁征战四方,一心为家为国,他在前方跨马横刀,纵横决荡,一心一意慷慨成仁的英雄事业岂能如此被你们沦为笑谈!”
闻人安愈来愈激动,无论光阴怎样翻覆,百里决仍是她心头上的溷沼,只要谁轻轻一触碰,她就会越陷越深。
“司城,将靖书涯手下赵寒征叫来!如此重大的消息为何偏偏我丝毫不知!”
“是!”
司城不敢怠慢,一路快马加鞭去营地找人。
之后,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酒肆陷入了一片寂静,方才激烈的一番口舌翻覆恍若从未有过。
闻人安仍是无法平静,胸腔一起一伏,每一次肌肤都带着狠虐之息。
“闻人将军,找属下何……何事?”
赵寒征刚从炎炎的烈焰下跨过门槛,就感到迎面一股冷嗖嗖的肃杀之气,便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你可听说百里将军战死沙场的事情?”
“属下……略知一二。”
“那为何我不知道!”闻人安提高了音量。
“闻人将军将军息怒!是三皇子让我们守口如瓶,三番五次叮嘱我们不可把消息传出去,尤……尤其是不能让您知道。”
赵寒征感到空气凝固,话语都有点开始哆嗦起来。
闻人安缓缓闭目,“罢了,都退下。”
出了酒肆已是傍晚,薄暮西山,夕阳镀满古道,寒鸦在树上嘶鸣,疏柳萧萧,她映着日影,在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如骇浪般的伤恸袭来,耳边想起他以前对她说过的话:“宿命如一只可以翻云覆雨的手……”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叱咤风云的百里决会就此一掷柔毫,槁枯成叹。
『拾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皓月婵娟时,闻人安蝉鬓不整地回到营地,一壶壶浊酒入喉,掺杂着经年的泪酸血咸,如她第一次送百里决南下时那杯的苦涩。
靖书涯看到了失魂落魄、自斟自饮的闻人安,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自今日司城匆匆赶来带着自己手下赵寒征走时,他就预知,这件事情终究瞒不过她。
“闻人安,你别喝了。”
靖书涯夺过她的酒杯,却被她一把抓住,“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话语间,两行清泪划过。
她,竟然……流泪了?
靖书涯无比惊讶,这是他第一次见闻人安掉眼泪,这些年,战场上挨过的无数刀子,塞外渺邈的思乡之情都没能让她的眼泪润湿过眸子,倔强的第一次泪水,竟是为百里决而流。
靖书涯笨拙又慌乱地抹着闻人安脸上的泪水,一次次欲言又止。
“他不会死的对吧?就算是死,也是世间极其悲壮的姿态,他倾尽一生,孤注一掷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战役上,为大宋,值。”闻人安凄苦地笑笑。
“你到底是从来没有打心底的恨过他,闻人安,至少我觉得,百里决这样的男子,值得你去欣赏。”
靖书涯顿了顿:“当时他调运青州城粮仓,其实完全是因为你,那时候父皇知道你私自用粮仓救济许许多多的百姓时大动肝火,如若百里决不使用这样的手段,你定会一意孤行。父皇早就想削弱你手中的权势,当时你再不收手,怕是给了他剔除你的机会。一来,乱世中时运不济的人太多,你不是活菩萨,没有填饱每一个人肚子的能力;二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确是一个可行之计。你如此精明,怎会看不出?”
其实,后来闻人安也往这方面想过,只是一直不敢面对罢了。
闻人安抹掉眼泪,“今日的眼泪,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好样的!生在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武将之家,少年的理想当然是成就一番义薄云天,百里决未走完的路,你且代他走下去罢。”
朗月之下,两只酒杯轻轻碰撞,清脆的余音袅袅,带着气吞残虏的气势,重重打在两人心头上,空谷传响,婉转久绝。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不想。”
“煞风景的女人。”靖书涯第二次这么说她。
闻人安忽的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不随你父皇姓?”
“你真傻,我是大宋的皇子,当然随父皇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因为司南符见面吗?当时因为身份原因,当然得随便编一个名字了。”
“嗯。”
“那你为何要跟着我来这边疆之地吃苦?”
“为了你。”靖书涯看着这个刚柔兼具的女子,毫不掩饰。
角声寒,夜阑珊。这是一个无眠之夜,两人知交对饮,从胸怀抱负到家国天下,从蜉蝣蝼蚁到芸芸众生。
『拾叁』
苒苒物华休,恍然间,从闻人安刚戍守边疆时到现在,已过了十年又三载。
听倦了边疆的鼓角争鸣,牵念如藤,是时候该回去洗净经年的风霜雨雪。
闻人安将旗帜一挥,一抹鲜艳的颜色便在风中猎猎招展:“将士们,我们回家!”
一语惊破乱红,霎时整个灰蒙蒙的风沙之地骤然增添了色彩,众人眼含泪光,喜极而泣,热血沸腾地呐喊:“回家了!回家了!”
闻人安这一刻心脏雀跃,她何尝不是如战士们的心境一般,念极了那一方阔别已久的土壤,哪怕是平民街巷里一碗热腾腾的羹汤。
“靖书涯,你快一点!”
“来了来了。”
日影下是两行长长的兵马,他们拖着沉重的行囊,却依然按捺不住此刻的思乡与喜悦之情。
正欲启程,众人却突然一阵唏嘘,双手抱拳,齐声喊叫:“百里将军!百里将军……”
有关百里决的几个字眼,永远是闻人安心头上的结。闻人安与靖书涯心脏猛地一跳,顺着众人的目光惊愕地回眸——是他不假!
百里决风华如故,立在赤壁浮游之下,掷地有声的声音传来:
“阿安,我来接你回家。”
呼啸的风把百里决的声音吹得七零八散,然后生生撞进闻人安的心脏和眼眸中,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相信过他的离去。
众人也是惊愕不已,个个目瞪口呆,使劲揉揉眼睛,然后内心开始狂卷涌骤,感慨万千。
没有所有人预期的激动,闻人安只是朝他淡淡一笑:“念君常为我司南,如今为我司南之人,终归回来了。”
她再一次提高音量:“所有人即刻启程,我们回家!”
脚下仍是初次来边疆时的坎坷艰辛,泥泞不堪,众人身负行囊,却觉得脚下的路比来时的好走了许多。
“百里决,我就知道你没死,但你却差点骗过我,我差点……就替你走了剩下的路了。”
百里决嘴角轻轻一咧:“与金兵交手的那些日子,我方军队供给不足,再加上兵马人力都体力支透,于是我就决定在下一场战役中将我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出,这样一来敌方放松了警惕,我们虽未反转局势,但却延续了对抗的时间。对不起,阿安,让你担心了。”
何止是担心?这些时日她差点就要兑现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的誓言。
有太多太多感慨的肺腑之言想要说出口,但在此刻,闻人安看着对面相安无事的百里决,千言万语只化为淡淡的一句:“平安归来便好。”
闻人安多年在战场上辗转求生,她所剩不多的柔情,早已在沙场上耗光了,眉山目水汇映间,再一次使她心起波澜。
『拾肆』
千里迢迢,水阔山远,依旧日思夜想的故土。现已是靖康元年,大宋摇摇欲坠,处处衰草横生,杜鹃啼血哀不可闻。
我心伤悲,知我莫哀!
“阿安,在下一场战役来临之前,我们可再战几番?”
“好。”
百里决缓缓将剑拔出,轻轻弹掉剑上的蒙尘,朝闻人安相视一笑。
拔剑出鞘,干净利落。
头顶的落红簌簌而下,如惊鸿偏擦,轻微传入两人耳中,将经年缠绕耳畔的兵戈相接、刀光剑影的铮然之声湮没,脚下的这片土地,宁静得恍若从未有过风卷黄沙,硝烟弥漫的干戈。
靖康二年,北宋灭亡。
半城缟素,一片哀声,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一掷柔毫,此刻便瞬间槁枯成风中的悲叹。
倾刻锣鼓一歇,不知何处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