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文允武,真正名士风流!
徐渭(1521-1593年),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青藤道士、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渔隐、金垒、金回山人、山阴布衣、白鹇山人、鹅鼻山侬、田丹水、田水月等,明代山阴人,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
徐渭,是中国文化史上一座高耸的丰碑!所以在历史上,他“吸粉”无数:明代文学家袁宏道(1568年─1610年)读罢徐渭的诗,感叹“是何相识之晚也”;明代著名戏剧家、《牡丹亭》作者汤显祖(1550—1616),在看罢徐渭的戏剧《四声猿》后,对他又是佩服又是嫉妒,开玩笑说:“安得生致徐文长,自拔其舌”;清代大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1693—1765),对徐渭万分敬服,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近代艺术大师齐白石(1864—1957)曾经感叹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历史若能倒流500年,徜徉在绍兴街头,我想我或许可以遭遇徐渭。
若能遇见,我首先是陪他豪哭一场!他这个人,命运真是惨透了!是那种几乎无以复加的惨!
徐渭是徐鏓(cōng,?—1521年)与侍妾苗氏生的儿子。徐鏓官至四川夔(kuí)州府(古地名,在今重庆市北一带)同知,徐鏓的原配夫人童氏,生有两个儿子——徐淮、徐潞,但是童氏不幸早逝。之后,徐鏓续娶苗宜人为妻,但是苗宜人一直没有生育。徐鏓晚年,又纳苗宜人的侍女苗氏为妾,苗氏为徐鏓生下了徐渭——因“生母”苗氏的身份只是一个“侍妾”,所以徐渭一直称苗宜人为“嫡母”。徐渭出生后才一百来天,父亲徐鏓去世,徐渭没有享受过父爱。
徐渭十岁时,“嫡母”苗宜人将其“生母”苗氏逐出家门——幼年夺母,对徐渭是一个极大的心理刺激与打击(徐渭二十九岁时才把“生母”苗氏接回自己家中供养),乃徐渭生平之恨事。
徐渭由“嫡母”苗宜人抚养到十四岁时,苗宜人去世,徐渭遂随长兄徐淮(?—1545年)生活。但徐淮对幼弟徐渭的照顾,恐怕是非常差强人意的——因为徐渭曾经说过:“骨肉煎逼,箕豆相燃”,显得非常悲愤。
二十一岁时,徐渭入赘到潘家为婿。但依绍兴一带旧俗,做“上门女婿”的人,被称之为“孵床佬”,是非常受人鄙视的。
二十五岁时,徐渭长兄徐淮去世,徐渭又被乡里无赖欺负,家产几乎全被无赖霸占。
二十六岁时,妻子潘氏去世——徐渭自然无法再寄居于潘家屋檐之下,第二年,徐渭被迫搬出潘家。
三十九岁时,徐渭入赘于杭州王家——但徐渭对这桩婚姻十分不满,当年即休妻。
四十一岁时,徐渭已经是第八次参加科举考试了,但结果又是名落孙山。
四十一岁时,徐渭迎娶张氏为妻——后来徐渭怀疑张氏“不贞”而将其杀死,料想老夫少妻,家庭生活大概不甚和睦、幸福罢。
四十三岁时,胡宗宪(1512—1565年)案发,徐渭一下子从闽浙总督衙门中最为显赫、甚至可以说是最为“权重”的幕宾(没有之一),沦为浪迹街头、衣食无着的无业游民,甚至还是一名“嫌疑犯”——人生遭遇如此大起大落,其内心压力与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当时,朝廷还严令礼部尚书李春芳(1510—1584年)彻查胡宗宪案,徐渭因此而发狂。他曾作《自为墓志铭》,九次自杀,皆未遂。史籍记载,一次他先以利斧击自己头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幸而不死;又一次似鬼神附体,自以三寸长的柱钉刺入左耳数寸,然后用头撞地,把铁钉撞入耳内,丝毫不觉得痛苦,却又不死;还有一次他用椎子击碎了自己的肾囊,居然仍然不死……这些充满血腥、极端残酷的自杀方式,令人不胜唏嘘。
四十五岁时,徐渭因杀妻而入狱;之后,便是长达七年之久的牢狱生涯。
五十五岁时,徐渭被好友吴兑(1525—1596年,柯桥州山人)聘为宣化府幕僚,而且颇受一众边将之尊敬,但徐渭却终因在九次自杀时落下一身病痛,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不得不回山阴老家……
命运多舛(chuǎn)!人生如此曲折、艰难,那么随着年岁的增长徐渭越来越狂放不羁的个性(乃至发狂),大概也就能够被人们理解了罢。都说“个性决定命运”,但是反之,徐渭的人生履历可能也反过来深深地影响了他个性的生成吧。
若能遇见,我还要敬他三杯好酒!第一杯酒,敬他的文章风流!徐渭出身于官绅家庭,但由于“生母”苗氏身份低微,徐渭自然从小就遭受种种鄙视。不过他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加之“生母”苗氏宠爱,对他的培养也可谓尽心竭力。
少年时,徐渭就天才超逸,“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十岁时曾模仿扬雄《解嘲》作《释毁》一文,轰动乡里,被誉为“神童”。传说有一位塾师出了一个很怪的上联:“喜鹊叫,尾巴翘,越叫越翘,越翘越叫,叫叫叫叫,翘翘翘翘”,一时无人能够应对。十四岁的徐渭便对曰:“蚂蟥游,身子缩,越游越缩,越缩越游,游游游游,缩缩缩缩”,被赞为妙绝!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徐渭在山阴城东租赁房屋,设馆授徒。徐渭与当时之名士萧勉(生卒年不详)、陈鹤(?—1560年)、杨珂(生卒年不详)、朱公节(生卒年不详)、沈炼(1507—1557年)、钱鞭(生卒年不详)、柳林(生卒年不详)、诸大绶(1523—1573年)、吕光升(生卒年不详)号称为“越中十子”。
徐渭身后的文化成就,何其璀璨!徐渭曾自称:“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画是最拿不出手的,但是徐渭却是青藤画派的鼻祖!你若有他一张画,拍卖掉您可以坐吃一辈子。
史籍记载,嘉靖四十五年(1566),徐渭发狂,并因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将其杀死。之后徐渭以“死罪”入狱。当时一群文友十分同情他,曾多方组织营救。在同乡、状元张元忭(1538—1588年)等人的努力下,终于在万历元年(1573年)趁新皇即位、大赦天下之际,徐渭被释放出狱。但是奇人毕竟是奇人!常人会因牢狱生活而身心憔悴、意志消沉。但是,才华横溢的文坛奇才徐渭,居然在历时七年的牢狱之中,奇迹般地完成了魏伯阳遗著、博奥难懂的《周易参同契》一书的注释;并且在牢狱之中揣摩书画艺术,又大有心得……
徐渭书法、诗词、文章、戏曲和戏曲理论等,均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除书画外,其遗著有《徐文长全集》、杂剧《四声猿》、戏曲理论《南词叙录》等,都足以在中国文化史上流芳千古。学术界甚至一度怀疑,《金瓶梅》的作者可能就是徐渭。
生时寂寞,穷困潦倒,死后光辉笼罩,为无数后来人顶礼膜拜——徐渭,宛如中国的“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年)。
第二杯酒,敬他的傲岸风骨!二十岁时,徐渭考取为生员(秀才)。但是此后八次参加科考,可怜徐渭虽然满腹经纶,却八次皆不中榜——绍兴民间传说,徐渭的应试作文,每因言辞简练而被主考官所轻视;最后一场科考,徐渭一篇洋洋洒洒的“宏文”——这篇应试作文,不仅填满了答卷,而且还写满了桌子、凳子、墙壁……当时,为了讥讽科考,徐渭还将自己的字“文清”改为“文长”。
徐渭才思敏捷,性格豪放,壮岁之时,曾被闽浙总督胡宗宪聘为幕僚。史籍记载,徐渭常有奇计,协助胡宗宪屡破倭寇,屡立战功,因而深获胡宗宪之信任。胡宗宪防倭抗倭、治军治民的方针策略,大多出自徐渭之手。在军务之余,徐渭常常喜欢与一群朋友畅饮于市井之中,以致于总督府有急事都找不到他,无奈只好破例将大门敞开直至深夜,候其归来。有人报告胡宗宪说,徐渭每每大醉,放肆叫嚷,没有规矩,胡宗宪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加以称赞。当时,胡宗宪权重威严,文武将佐参见时都不敢抬头;惟有徐渭常戴一块破旧的黑头巾,穿一袭白衣布衫,昂然直闯入府,与胡宗宪纵谈天下大事,旁若无人。
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胡宗宪因“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被捕,后在狱中自杀(隆庆六年即1572年,朝廷为胡宗宪平反,并追谥胡宗宪为“襄懋”,这是后话)。徐渭曾作《十白赋》,哀吊胡宗宪。
万历九年(1581年),徐渭因张元忭之邀赴北京,但不久两人关系交恶。据张元忭曾孙张岱(1597年—1684)记叙:张元忭是一个性格严峻、恪守礼教的人;徐渭却生性放纵、不愿受束于礼法。徐渭曾对张元忭说:我当初杀人当死,只不过是须受颈上一刀;你现在如此折磨我,岂不是等于要把我剁成肉糜?
居京三载后,徐渭回到家乡,此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山阴。在晚年乡居的日子里,徐渭穷困潦倒,却越发厌恶富贵之人与礼法之士;平日所交游的,大都是过去的朋友和追随他的门生。据传有人来访,徐渭不愿相见,便手推柴门大呼:“徐渭不在!”
徐渭晚年靠卖字画度日,却从不为当政官僚题字作画。但小有钱财,便随手散尽,稍有宽裕,亦不肯再作字画。一群朋友、门生、晚辈,或骗或抢,常常得到他的杰作。最后几年,徐渭身患多种疾病,字画也不能常作,生活更为贫苦。《徐文长文集》中的《卖貂》、《卖磬》、《卖画》、《卖书》诸诗,显示出这位文坛奇才凄凉的晚境。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72岁的文坛奇才徐渭,在破败不堪的家中与世长辞——死前身边唯有一狗相伴,不胜凄惨;陋室之内,一片狼藉,床上居然连一席铺盖都没有;陋室门上,则镌刻着那副流传千古的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第三杯酒,敬他的沙场奇谋!承上文所述,闽浙总督胡宗宪抗倭有大功,徐渭于其中出智甚多。
另据史籍记载,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十一月,一股倭寇在三门湾登陆,随后窜入诸暨劫掠。当时,恰逢诸暨驻军外调,城中兵力空虚,形势十分危急。万幸诸暨知县徐櫆(kuí,生卒年不详),临危不乱,当即召集城中民壮老幼千余人,“裂衣为旗,拆篱举火”,分守东、南两门。倭寇窜至诸暨城东门外,城上金鼓齐鸣,杀声大振;南门百姓亦摇旗呐喊,遥相呼应。倭寇见诸暨城“防范”如此森严,遂不敢继续进犯,乃出枫桥(掠枫桥)进犯山阴县城。因事起仓促,山阴城中军民皆无所准备,城门大开。但倭寇生性多疑,以为是“空城计”,竟不敢入城,山阴城终于躲过一劫。
这一股倭寇劫掠诸暨、山阴县城不成,计划由舟山出海远遁。孰料这股倭寇行军时弄错了方向——迷路的倭寇在开进到今柯桥区柯岩街道独山村附近时,抓捕了当地乡民姚长子,令其作向导,带路去舟山。
“姚长子”其实是个绰号,因其父母早逝,真名无人知晓;又因其身高力大,乡里人都称他为“姚长子”。姚长子家境贫寒,以为乡里大户王氏做长工谋生,为人忠厚老实,行侠好义,又爱憎分明,胆略过人。
史籍记载,倭寇发觉迷路以后,欲抓当时正在田里劳动的姚长子作向导,姚长子拿起稻叉奋力自卫,但最终寡不敌众,被倭寇抓获。倭寇用藤条将姚长子绑了起来,并命令他带路去“舟山”——倭寇也是“急病乱投医”,抓住一个秀才,或者抓住一个商人,他们或许会知道去舟山的路;但是姚长子农民一个,目不识丁,见识有限,根本就不知有“舟山”。所以,倭寇如果无法及时买到“后悔药”的话,将很快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
事情居然有那么巧——姚长子知道离独山村七八里外,有一个大村庄,名叫“州山”。莫非倭寇想要劫掠州山?州山人口稠密,物产丰盈。姚长子想,我如果引倭寇去州山,岂非引狼入室?岂非要沦为千古罪人?
思虑再三以后,姚长子决心将倭寇带到相反方向的“化坛涂”(亦有史籍称之为“化人坛”。旧俗,绍兴水乡专门埋葬夭折幼童尸体的荒岛,各乡皆有之;化坛,绍兴俚语,对小孩子的谑称)。化坛涂,是一个四面环水、十分荒凉、当地人专门用以埋葬夭折幼童尸体的小岛,前后仅有两座小桥(木桥)与陆地相通。
在带倭寇去化坛涂的路上,姚长子路遇乡人,遂用乡里土话密约说:我将带倭寇去化坛涂,你们可先将前桥拆去;等我带倭寇入化坛涂后,再将后桥拆毁,如此“引贼入绝地,悉可就擒,我死不恨”。乡亲们也别无他计可施,只好按照姚长子的计策行事。
倭寇被带入到化坛涂后,发现前桥被拆,便急速后撤,但又马上发现后桥亦已被毁。倭寇情知中计,就丧心病狂地“寸脔姚长子”。
抗倭名将俞大猷、会稽典史吴成器(生卒年不详)等闻讯后,火速率部进剿化坛涂上的倭寇。四方乡民也纷纷赶来助战,一场绍兴军民合力围歼倭寇的战斗打响了……
史籍记载,倭寇陷入到四周环水的化坛涂绝地后,迅速在化坛涂上“筑土城自卫”,准备负隅顽抗到底。倭寇的军事素质,应该是不错的。处于绝境之中的倭寇困兽犹斗,而且敢于玩命,绍兴军民几次渡水击敌,倭寇垂死挣扎,进攻一度受挫。
绍兴军民“困之数日”,倭寇饥饿难忍,却也无法跨出化坛涂孤岛一步!
这时,“文坛奇才”徐渭也匆匆赶来参加战斗了。徐渭查看了地形后,提出“以船诱敌”之计——将数条大船凿通船底,再在破洞中胡乱塞些棉絮,乘天黑放至化坛涂。倭寇见有木船从上游漂来,以为捞到了救命稻草,争着上船逃命。谁知行到河心,木船负重下沉,棉絮脱落,洞隙大开,河水涌入船舱,几条木船全部沉没了……
倭寇落水以后,有的被杀,有的被俘,全军覆没。
历史快进到万历四年(1576年)。这一年,徐渭因同乡契友,时任右佥都御史、负责宣化(今河北省张家口一带)边防事务的将军吴兑之邀请,北上任宣化府幕僚。在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徐渭留下了不少描写北地风光、民俗和军旅生活的诗文。徐渭颇受吴兑等边将的敬重,无奈因身体不好,第二年春天,徐渭经北京回家乡山阴——在寓居北京时,徐渭结识了辽东名将李成梁(1526—1615年),其后因李成梁之请,徐渭曾数度悉心教授、指点李成梁之子李如松(1549—1598年)、李如柏(1553—1620年)等人兵法韬略。以后李如松能够成为大明王朝一颗耀眼的将星,并扬名万历朝鲜之役(1592—1598年),恐怕离不开徐渭的栽培。
总之,徐渭一生的命运遭遇何其凄惨!他胸怀锦绣,腹有良谋,满腔抱负,却无处施展。“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自作的一首《题墨葡萄诗》,也是他命运的见证罢。
唉!大画家、诗人王冕(1310—1359年)有诗云: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徐渭,做人毕竟不如王冕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