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一眼来路，我已热泪盈眶”
——王军先长诗《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赏析
静铃音

收到王军先题赠的诗集《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后，非常开心，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文友赠送的诗集。和王军先相识是短暂的，十几天前，诗姐欧阳卉林发王军先的微信名片给我，算是与他建立联系。之后我在网络上搜索得知，王军先2016年出版了长篇诗歌《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网络上的介绍文字很短，说这是一部长诗。“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这个题目，能写3000余行，这引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遂与王军先谈起，他当即表示赠送我一本。
这部长诗的题记扣人心弦：
我是这个村庄的儿子
把粮食留给我的兄弟吧
我只要这些分行排列的诗歌
这是整个季节的馈赠，我会用心珍藏
“我是村庄的儿子/把粮食留给我的兄弟吧”，这是深情；“我只要这些分行排列的诗歌/这是整个季节的馈赠，我会用心珍藏”，这除了深情，还有深情的表达、洋溢和铭记。而这部长诗，就是一位从村庄走出的诗人的深情告白和文字记录。在人生的第五十四个年头，当诗人回首来路，父母已安息于东海县的青龙山，只有王巷村似曾相识的庄稼迎面而来：“我拿什么来爱你？/我该用怎样的词语向你倾诉衷肠？”此时，诗人一定热泪盈眶的吧，因为我读完全诗时，几度如此：乡愁总是那么富有感染力，曾经的苦难总是能够唤起共鸣，人事的悲欢和村庄的变迁总是牵动人心。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王军先就是如此，他写道：
站在青草萌发的土地上
我想大声地说出：我爱！
我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爱这里的每一茎春草
我爱这个村庄的每一位兄弟姐妹
我爱已经远去的父母……
我想这深重的情感是岁月铸起来的，是与诗人的生命难解难分的。这部长诗就是一次个体生命和村庄岁月的回望，也正如内容提要所言是一部自传体长诗。在近几年的诗坛，长诗创作可以说是很少的，它需要丰富的生活和强大的情感力量，需要叙事与艺术表现的深度融合。作为一个初学写诗的文学爱好者，我深深敬佩王军先在这部长诗中所达到的思想情感高度和艺术表现水平。
（一）
如前面所说，这是一部自传体长诗，题目《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中两个“我的”也表示出，长诗是以个人的体验为出发的。而哪一首诗不是诗人有感而发呢！一首诗要能够与众不同，就要求创作主体对于作为客体的自然与社会有独特的心灵感受。诗的生成，是诗人自我与客体之间发生的一种审美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自我构成，他的性格气质、生命经历、思想深度、道德情操等，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发生作用。陆游在教导其子如何作诗时说：“汝欲学作诗，功夫在诗外”。陆游所谓“功夫在诗外”就是说，写诗不能仅仅停留于形式上的技巧，诗人必须对生活有自己的真切并深刻的感受，只有这样，一首诗才能感染人，引起共鸣。《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就是这样一部好诗，以作者的亲生经历抒写了家乡——东海县平明镇王巷村的巨大变化，观照了一个村庄的变迁史。我个人认为，这部长诗，完成了对村庄的完整书写与怀念，不只王巷村，所有村庄都得到了告慰；流浪在故土之外的所有诗人的心灵也将以之为安慰。
具体而言，从情感经历来说，这部长诗是以一个乡村儿子的岁月和他的亲情与乡情为指引的。诗人在王巷村出生，度过童年和少年，在王巷村结婚生子，在王巷村工作生活。他的岁月和生命中的酸甜苦辣都与这个村庄息息相关。
在淮沭新河的东面是成片的庄稼
连接村庄和田野的是一条颤悠悠的竹林
我不敢像父亲那样大步挺胸走过竹桥
而是趴在竹桥上，像一只蛤蟆慢慢爬行
那悠悠的竹桥让我的童年
有了别样的韵味
村东的旷野是我童年的乐园啊
……
诗人出生于60年代初，那时候的中国农村是充满艰苦和辛劳的，诗人几岁时就被一早叫起推磨。
我咬紧牙关，努力睁大眼睛
但不争气的眼睛不久便又粘到了一起
记忆中，帮助母亲不停地推磨
应该是我童年最为痛苦的一件事了
少年时诗人还要到山里捡拾金红石卖钱，到码头扛石英装船：
我们走在颤悠悠的跳板上
汗流浃背，将船装满的时候
我的衣服已经湿透
浑身酸痛，但我的内心却无比幸福
当装满石英的大船
在河面上列队远去的时候
我和同学们站在岸上目送着它们
当我们坐在并不敞亮的教室里
眼前总会浮现着载满石英的船队渐行渐远
这两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诗人是诚实的，小小年纪就参加劳作的确是痛苦的，哪个孩子没有一颗贪玩的心。而且，哪个山村的少年都有一个梦想，当他们想到那随船远行的石英，带着他们的目光，去浏览外面的世界，他们虽然浑身酸痛，内心却是幸福的。
这里就让我想到了一个远行与回归的问题，这两个看似矛盾的问题是人性发展的两个方面，是一种过程也是一种完成。紧接全诗开篇的《童年》《少年》两章之后，诗人在第三章《憧憬》中写道：

你不知道，其实我的内心
就像这蜿蜒的山路一样
常常看不到尽头
那山涧里的水声
那田野上此起彼落的鸟鸣声
还有父亲粗重的呵斥声
我在故乡狭小的天地里
无所适从，就像一只无枝可依的鸟儿
我心灵的旷野
应该是纵马扬鞭的草原戈壁啊
那一份荒凉那一份空阔
应该是我心灵的故乡啊
少年总是放荡不羁的，总是想远行，想离开，总感觉心灵在别处。王维就有“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的诗句，余华成名小说的题目就是《十八岁出门远行》，而《挪威的森林》讲的就是一位离家出走的少年的故事。可见古今中外，年轻的心总是怀揣梦想，总想足迹遍四方。诗人亦是如此，渴望跳出这“只生长贫困和寂寥”的“无止无休的单调”的黑土地的禁锢，他写道：“难道我是一只鹰/总是渴望在蓝天下飞翔？/难道我是一条激荡的溪流/总是在追寻大海的方向？”
而暮年呢？或者说到了知命之年呢？诗人的这首长诗就是在五十四岁知天命之年完成的。对家乡的思念，既是他情感层面上的寄托，也是他灵魂层面上的需求；诗人既是在寻找肉体情感的慰藉，也是在寻找生命灵魂的归宿。所以王军先关于他的出生地王巷村和生他养他的父母的长诗就是这样一种关于归来的诗意书写。故乡的草、树木、庄稼、“一嘟噜又一嘟噜”的槐花都是他诗歌的源泉，都能引起他的追思和感叹。“只要我愿意，这些大片大片成熟的庄稼/这些阳光下挥镰的乡亲/这些一天天变得澄澈的河水/都会进入我的诗行，列队而行”。在这首长诗中，诗人三次提到故乡的红土。第一次是上面说到的童年时捡拾金红石；第二次是30年后，红土被挖掘拉走用作连徐高速的路基。这里诗人也含蓄地联系到了发展的得与失，山不在了，但只要和这红土发生紧密联系的人在，记忆就在，山就在吧？而当诗人将这红土写在诗行里，它是不是就能够永存了呢？第三次提到红土时，则更加凄婉，哀伤：
那些从村庄走出去的兄弟姐妹
怀揣着梦想，目光迷离
兜里装着一把家乡的红土
在寂静的夜晚
这把红土真的就是月光宝盒啊
听一听来自家乡的风雨声
听一听来自家乡的读书声
听一听来自家乡的父母持久的咳嗽声
一阵阵揪心，这个夜晚
你会辗转反侧，你会泪流满面
这里，我看到了一种挣扎和撕裂。
如果说上述是我从诗歌内容层面的评说，我主要说了诗人与村庄，那么诗人与爹娘的层面，我准备放到下文诗歌的形式层来讲述。
（二）
在这部分，我想首先说说诗歌中的叙事与诗意达成方面的认识。很长时间中甚至直到现在，诗歌一直抒情独大，唯“情”马首是瞻。然而，追溯诗歌发展的历史，叙事在诗歌中是享有很高的价值的。我国的《诗经》和《汉乐府》中有叙事，国外的《荷马史诗》中有叙事。刚开始，作为一种高级的诗歌价值与文学标准，叙事享有很高的诗歌声誉。人们常常把史诗或史诗性写作置于文学正宗和诗歌正典的贵胄位置。但是，在后来的进程中，尤其是19世纪之后，诗歌叙事的趣味性与正当性逐渐丧失；人们甚至将叙事视为诗歌写作的无能表现。从对话和复调理论的角度，巴赫金信心十足地说：“如果不是全部，但至少有很多抒情诗也有叙事的一面。”
20世纪英国批评家考德威尔在谈到“诗的未来”时说：“诗在技巧上达到了空前的高水准；它越来越脱离现实世界；越来越成功地坚持个人对生活的感知与个人的感受，以致完全脱离社会生活，直至先是感知然后是感觉都全然不存在了。大多数人不再读诗，不再觉得需要诗，不再懂得诗，因为诗随着它的技巧的发展，脱离了具体生活，而这一脱离本身无非是整个社会中类似发展情况的对应物而已。”我们看到，诗离社会越来越远了，社会则变本加厉地脱离诗。诗在“向内转”，但是向内转不必然意味着是一条诗歌窄路，更不等同于诗歌死路。但是，当下中国诗人挖空心思地考虑如何在诗的“叙事背后”“叙事之外”大做文章，大有可为。当代著名诗人西川说：“在杜甫的叙事背后有强大的历史感，在莎士比亚的叙事背后有上蹿下跳的创造力，在但丁叙事背后有十个世纪的神学和对神学的冒犯。我们不必向伟人看齐，但我们总得在叙事之外弄点别的。”
王军先的长诗《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是这方面的探索与实践。叙事为全诗塑造了丰富的人物形象和生动的现实影像，从而使抒情不空洞。并且由于事件和人物的历史归属和类型归属，读者阅读诗篇时，有强烈的感同身受之体味和比框，从而使这部长篇自传体诗歌成了一代人的回忆和抒情。
在第十章《母亲》中，诗人以讲故事的笔触叙述了母亲的小产，三姑对母亲的刁难，大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夭折，如果没有这样的叙事为铺垫，下面的抒情就是空洞的。
我亲亲的母亲啊
我苦难的母亲啊
我忍辱负重的母亲啊
在深秋的风里
你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渐微弱
从田里干活回家的父亲
唯有陪着母亲一起流泪
是谁帮母亲擦干了眼泪？
是谁在深秋用一句句话语
安慰我伤心欲绝的母亲？
诗人还写了自己因为早起推磨睡眠不足影响情智发育而诘问母亲时，“母亲一脸的无奈，目光中有着太多的凄惶”。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如果读者是一个富有诗心的敏感的读者，他就会感受到，王军先在写这些叙事性文字时，他的笔是蘸满泪水的。著名诗人胡弦在为长诗写的序中说：“她（母亲）对儿子的爱，隐含在一切的艰苦中，而我们知道，即便是破衣烂衫的母亲也依然是圣母。”
并且，在本人看来，叙事性书写（包括地点、时间或时代的交代）增加了长诗的宏大感和时空感。在《序诗》一章，“靠近鲁南，在江苏以北/是一马平川”，在本章的中间：“在江苏以北，靠近鲁南/陇海铁路逶迤远去”，这样的开篇，无疑使诗歌具备了长诗的气势与格局。并且，诗人写了四五十年的往事，从集体经济时代到包产到户，到改革开放，时间的跨度和事件的时代意义，使诗歌具备了长诗的历史感。这些，都是离不开叙事这种书写的。纵观长诗，诗人将抒情和叙事和谐统一。比如，如果说第二十章《父亲》是关于父亲的叙事，那么第二十一章《六月》则是关于父亲的抒情。如果读者在阅读《父亲》一章时，感到诗的抒情性受到了压抑，那么《六月》一章则使压抑的情感奔放蓬勃，“怀念像青草一样在内心疯长”！
（三）
在这篇赏析文字的末尾，我想引用《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首发式暨研讨会上，著名诗人、连云港市作家协会主席蔡骥鸣的发言：
王军先这部作品写他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写他的父母亲情，非常淳朴，在感动我的时候，又让我感慨万千。一位作家如果长时间不接地气，就很难写出充满真情实感的优秀作品，只能从作品中来到作品中去。王军先通过扎扎实实的描写和感受，脚踏大地，接地气，写真实的场景，虽然身居城市却还没有忘记土地，以赤子之心观照土地，弥足珍贵。王军先留恋那片土地，原汁原味，无论父母，无论村庄，都具有现场感，十分感人。文学究竟向何处去——走向真正的生活，固守自己的精神家园，抒发对于父母和村庄的依恋之情，王军先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在长诗的第十五章《西山》中，作者写了家乡的山上的传说，写了八角琉璃井的传说。而《我的爹娘 我的村庄》这首长诗，比传说真实，它使村庄成为传说。
“望一眼来路，我已热泪盈眶。”这是长诗里的一个句子。是的，情之所至，岁月总如诗。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