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云!又是你在走神!”教书先生一声怒斥,打破了私塾中的朗朗读书声。
大家纷纷望向那个叫陆景云的男孩,只见他匆匆把一副弹弓藏到身后。尽管动作很快,先生还是看到了那拙劣的弹弓,用树叉绑成,一股童稚顽皮之气。
“拿出来!”先生声音厉得很,那陆姓男孩偏偏不交,先生急忿,便伸手去夺。
“这可不行…我花了一个时辰做的,就这么被你抢了去岂不亏死了。”他心想着,争抢间突觉腰间一硌,早晨来上学前在衣兜中还落了个石子。
他突发奇想,一只手和先生推搡,另一只则去掏了那石子,然后把石子放在弹弓上…
“啪!”石子径直飞出,打在教书先生秃了一半的脑壳上。力量不大,但先生的头上还是立马起了个大红包。
哄笑声瞬间响起,陆景云顿感大事不好,顾不得捡起那罪魁祸首的弹弓,拔腿便朝私塾外狂奔。那先生是个脾气火爆的人,也随着他追了出去。陆景云毕竟是个孩子,围着这小城跑了大半圈,那先生也是老当益壮,一步不落地追了过去,于是那天城里大半边的人们都目睹了这一场可笑的闹剧。
“我说师傅,您还真就这么不放过我啊!”陆景云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说道,“您真有这份体力为何不在和师娘吵架的时候硬气几句!”
“你小子真能跑…知道我追过来多累,你竟还嘲讽我!”教书先生纵然生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不成体统!这事一会就告诉你爹娘,看他们怎么教训你!”
那天晚上,陆景云被他爹罚跪了一晚上。
“今天晚上不许吃饭,你就跪在你房里思过,明天早上我亲自来查你!”陆父发了不小的火,“有点顽皮可以,教书师傅你也敢打,你可知道这多没教养,丢尽了我的人!”
他垂了头跪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一旁的母亲直觉得心疼,“你也消消火!罚罚就好了,何必让他跪那么久!他才八岁,跪得腿坏了怎么办!”
“你别拦着!这孩子就是管教太少才落得现在这幅无法无天的模样!”陆父摔门而去,房间里只留他和母亲。
“娘…我那时就想开个玩笑,谁承想惹毛了师傅呢…我本来也不想打他的。”他委屈地说。
“我就说咱们景云不是坏孩子,以后别再这么玩了。”母亲温柔地扶他起来,“别一直跪着了,真该把腿跪坏了,娘看着心疼。”说着偷偷拿出一小盒桃花糕来,“你爹也就是训训你,不想让你胡闹。这一天禁闭出来了娘给你做好吃的,你留着这点花糕先对付一下啊。”
“娘,你真好!比爹好太多太多了!”他一脸感激。
“行了,我也得赶紧过去了。你好好的呆着,饿了就吃点啊。”一番叮嘱后,母亲轻轻掩了门出去。
正是春天刚好的时候,晚上的风夹杂了各种花的甜香气,好闻得很,八岁的陆景云却要在屋子里罚跪。刚刚开蒙不久,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顽皮所致,不如称这是自作自受。可是这个年纪的男孩,顽皮是不可按捺的常态,想叫他时刻都安安分分地坐下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矛盾又委屈的局面,他一面苦恨自己点背,一面又愤懑。听着门外没有父亲来查岗的脚步声,他猛地往嘴里塞了几大口桃花糕。
次日,父亲果然一大早就来了。 跪地思过了一晚上,他早已经困得不行,父亲进门的时候他正脑袋摇摇晃晃地“打更”。
“罚你跪了一晚上,知道错了吗?”父亲好生睡了一夜,声音中气十足。
“是,孩儿知道了。我不该冒犯教书师傅,更不该对他出手,今天我就去赔礼道歉。”他萎靡地说。
“知错了就行,你可得改。”陆父神色轻松了些,“我和你母亲昨天就跟师傅道歉了,也跟他说了今天要你亲自过去。我们准备好了些礼品,放在篮子里了。下午你自己去登门找师傅,把东西给他,就当赔罪。懂了没?”
“是…”熬了一夜,他终于撑不住了,伏在床榻边睡了过去。
“这孩子还算实诚,真的思过了一夜。看来孺子还是可教啊…让他睡上一上午吧。”陆父心想着,把他抱上了床,给他盖好了小被子。
父亲再严厉,终究还是对这个宝贝独苗的儿子狠不下心。
下午的时候,他挎着小篮子出了门,尽管十分不情愿。一个男孩挎个篮子,看起来一副小闺女情态。可碍于父亲命令,也只能这么办。
一路上他低着头,生怕遇到熟悉的玩伴,再遭人笑话,那可就真丢脸丢大了。
天公不作美,偏偏途遇了平时和他闹得最欢的伙伴。这两个男孩一个叫李辰星,一个叫许博,都是和他一样调皮捣蛋的主。李辰星生得面容俊秀,身量比同龄孩子高大些,许博则长得瘦小,鬼点子极多。这位陆景云也生得清秀,但不如李辰星高大的气场,论起小九九来也是不少。三人无事时候总混在一起,搞出点乱子来,从不让大人们省心。
“陆景云你干嘛去!”许博一眼就瞄到了他,“你怎么挎了个篮子啊,跟个姑娘家似的!”说着还学了学小姑娘搔首弄姿的样子,气得陆景云脸一阵红一阵白。
“昨天跟教书先生斗的时候还好生勇猛呐,一日不见竟出落成了个大姑娘!”李辰星哄笑道,“你昨天的事不定多少人都知道了,正好带着我哥俩一起出个名头呗!”
“滚开!”陆景云有些恼了,“要不是我爹叫我给师傅赔礼去,不然会成这狼狈样?”
“送什么东西啊,先给我们瞧瞧啊!”许博扑上去,一把便要夺过他手中的篮子。
“别动!”他吼道。
“我们就想看看嘛,又不拿走你什么!”李辰星也跑了过来,他身量高大,一下就把篮子夺了来,“呀,这么多小点心,怕不是给师傅赔礼,而是送哪个小姑娘嘞!”
“就是!送师傅不该给这种东西的,不如给我们分了吃!”许博伸手便抓了一个栗子糕去,“哎真好吃,辰星你尝尝也!”
看他们一窝蜂地抢,陆景云索性也不管不顾了。他抓起一快烧得略硬的小饼照着许博的头就扔了过去,那饼在许博头顶碎开,掉了一地渣子。
“果然是陆大神投手,扔东西好准!”许博不甘示弱,把手中未吃完的栗子糕也朝着陆景云扔了去,李辰星也参与了进来,三人打闹了一下午,一篮点心吃了一半扔了一半。事毕,夕阳已经在西面发红了。
“完蛋了,那我该怎么给师傅赔礼?!”陆景云惊叹,正苦闷,突然转念一想,回家后骗过爹娘不就好了?空篮子就藏在院子后墙,明日在学堂再单独和师傅说说,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是他唯独忘记了临行前父亲跟他说的,已经和师傅说好了,今天下午等他过去。
这时恐怕师傅已经在家中等得睡着了。
这件事后,陆景云受到了比之前更加严厉的斥责,一向心软的母亲都训了他不懂事。他感到真的做错了事,不止是跪一个晚上那么简单了。
那天晚上,他偷听到爹和娘说了些话,感到大事不妙。
“景云他娘,这孩子实在顽劣,这样下去恐怕难成大器啊。”
母亲声音有些颤抖,“那你想要他怎样?八岁的男孩子正闹腾,先生也管教不好他…”
“你还记得我大哥吗,他现在是翰林院侍讲,正五品的文官。不如叫景云去他家学习一段时日,好好受受教育。”
“孩子他大伯是个严厉的人,过去了受委屈怎么办啊!你别太较真,我来好好管他不行吗…”
“你别操心了。我都说好了,不去私塾了,教书先生管不住他。让他大伯亲自教他,学个七八年,四书五经也能读下来了,再随着他大伯做点文官的事,历练个一年半载。”
“你真是胡闹!当真要把咱们的儿子送出去这么多年?!他是咱们家的独子啊!”母亲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我也无奈啊。我这么一介商人,读书不多,不敢说能给他多好的教育。这辈子就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读书人。这样对他以后做官,升迁,成家都好。”
“你真是疯了!”
中间沉默了许久,他听得到父亲沉重的踱步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
良久,母亲开口。“你既然已这么决定,那让我隔三差五过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吃食和衣物总是好的吧?”
“别总去就好。”
他感到有人要出门,忙蹑手蹑脚地跑开,回到自己屋子里。远远听到开门声音,父亲好像慢慢踱了出来,母亲则一直没动,许是在沉思要给他带齐了哪些东西好。
趴在他房中的窗台,他没了心思出去玩。大伯和他好久没见面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如母亲说的那样呢?去年过年时还见过大伯一面,只记得那人严肃得很,总是板着脸,逢家中小孩便一通教导,处处规范,以至于家里的孩子们看到他都想要躲。
沉思时,突然听到窗外庭院有异响。只见许博和李辰星从外面一个有点豁了的墙头翻了进来,扒着窗沿来找他。平时他们想偷偷出去玩时常靠这样联络,没想到如今竟成了一个秘密窗口。
“怎么愁眉苦脸的?出来玩啊!”李辰星使劲扒着窗沿,尽管比同龄孩子高大些,窗口对他还是有些高。
“他愁眉苦脸了?我都看不见…陆景云,你怎么了?”许博也叫起来,他瘦小的身躯立在窗下,更看不到陆景云的脸。
“我可能要出去住八九年了…”陆景云声音低沉得很。
“什么?!你干嘛去啊!还回来吗!”这两位伙伴们有些慌了神,忙追问他。
一番原委交代之后,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没事!哥几个等你!”许博一副大义凛然状,“你回来了以后我们还能认得出来!”
陆景云苦笑一声,回来后应该都是十七八岁了,各自长成什么样子还不一定,认出来恐怕有些难。
“其实你不想去对吗?”李辰星蓦然一问,陆景云呆了半晌。
“是不太想,可是也没办法。我好像已经给爹娘惹了不少麻烦了…”
确实,这三人之中,他惹事不是最多,但每次惹出来的麻烦却都是最大。
“我看啊,不如开导开导他。咱们几个从小玩到现在,不能让陆兄心事重重地走啊。”李辰星的大孩子气概冒出来了。
“这还不简单!你看啊,你学有所成了以后,出来了可以高中功名啊!”许博眉飞色舞,“你可以去做官,年少有为啊!”
“还有,要是有了出息,想找你的姑娘一大波一大波的来哟!”李辰星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这个可是极重要的打算!要是漂亮姑娘很多的话可别忘了哥几个…”
“哈哈哈,真离谱!”陆景云咧开嘴笑了,“就凭这个我也得好好念书啊!”
“不过…”李辰星神色变得狡黠,“要是念不好的话,恐怕只能娶于家的大小姐啦!”
陆景云表情一紧,那位于家大小姐…天哪。
“老天,我都不敢想下去。”许博说着说着,大概是想象了下那个场景,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许笑!若是非要娶她不可,我还不如一辈子不娶!”陆景云有些急了。
这里所说的那个于大小姐,名叫于婉兮,是正四品忠武将军的独女。其父于烈曾为国立功,甚得皇帝赏识,府中富庶非凡,算是这小城镇里响亮的人家。
这样的女孩按理说应当在宠爱中长大,养尊处优,普通人家难以高攀。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但唯独有一点,这女孩的样貌很丑,这一点让她没有了一个大小姐应有的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想象一下迎娶那个胖胖的,五官几乎没长开的女孩和她身披嫁衣,包裹成一个红色圆球的场景,陆景云心里几乎能拧出一大桶苦水来。
“我肯定好好念书…老天爷保佑我别娶她…”他心想着,一边默默许愿。
出发的那天,娘给他装好了一包一包的衣服,还带了好几袋他爱吃的花糕。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过大伯家什么也不缺,娘还是坚持给他带上了。
那天,他的两个好哥们也来和他道了别。许博给了他一个弹珠,李辰星则给了他一个大羊拐。三人约好,再见面的时候拿出这个,他们就能认得出来。
大伯派了架马车来接他,上车前他看到母亲眼泪涟涟地不舍,朋友们充满希望的眼神,和父亲在车后深沉的站立。
大伯家在城外,靠近皇城的地方,听说那里很繁华。他看着一路上过往的人和车马,家乡越来越远,一种踌躇满志之感油然而生,他似乎很有信心缔造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传奇。
是年,陆景云八岁。
大伯家一派书香门第气息,和家中随性的氛围完全不同。初几日,大伯的教导还不算太严厉,他甚至有的时候能偷空出去玩耍。可后来,大伯家严密的家规让他渐渐没有了顽皮捣蛋的心和胆,一种稚气在渐渐磨灭,取而代之的,则是男子汉的气魄和饱读诗书后胸怀天下的胆识。
这苦读,一晃就是八年。
十六岁的陆景云不再是那个惹是生非的毛头小子,而是长成了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俊逸的少年。多年来读过的书让他口才极好,出口成章。无论所见或所到何处,信手拈来就是一首应景的诗。
大伯能够坐在五品文官的位置,想必有他的道理。正五品文官尚且如此博学多识,再向上的人物,恐怕要更加学富五车了。
还有一年,跟着大伯了解文官的事务,就能回家了。
中间这些年,娘来过三五次,每次都是爹陪她来的,说是路上不放心。娘总是给他带些爱吃的糕点,趁爹没看着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些碎银子。娘说爹不想让他被惯着,可能以后来看望的次数不多,自己要学着把自己照顾周全。
陆景云十七岁生辰那天,大伯亲自定了一桌酒宴给他。
“景云,你在我这过了九年了。我不敢说对你多好,但也应你爹的话尽力教导你。有的时候确实严苛,还希望你别记恨我。”
“怎么会呢大伯!”他忙推辞道,“若是没有大伯的教导,恐怕我现在已经沦为市井游民了。多亏了您,您可别谦虚。”说着斟了两杯酒出来,“我敬您一杯!一来答谢您九年来的悉心教诲,二来感谢您为我生辰摆了酒席。景云待到仕途又成,定会报答!”
“真是懂事了。大伯受下你这杯酒!”
两日后,正值三月早春,外出苦学九年的陆景云回到家乡。他没有再让大伯送,而是自己背了行李,一路上也好看看沿途的风光,看这家乡的小城变了什么样。
一路跋涉到了这阳春三月的小城,一切街景都还熟悉得像以前那样。他最喜欢的那家花糕店依旧在巷子口,糕点一出炉便盈了满街巷的香气;那家父亲爱去的酒铺还在小桥边,门口的木凳子老旧却结实,十几年了也不坏,还新增了个填酒小弟,挂了新旗。饮客路边对酌,酒香扑在行人脸上,直冲肺腑。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放着纸鸢,互相追逐打闹,他不紧想起自己当年东奔西跑,四处惹祸的样子,笑了出来。
推开家门,母亲第一个快步走了过来。
“景云啊,你可回来了!”她抚摸着他的脸,眼眶湿润,“长成大小伙子了。你走的时候还没娘肩膀那么高呢。”
接着父亲走了出来,九年的时间让他们苍老了些,但身体依旧硬朗。父亲话不多,只是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这个变化了许多的青年人,心中满是欣慰。
和家人小聚后,他回到自己房中,那个弹珠和羊拐一直摆在桌子上,提醒他不要忘记和好朋友九年前的约定。
李辰星和许博,两个一起闹大的朋友,应该没有搬走吧…
他带了那两个小物件在身上,在他们常一起玩的地方逛了逛。那里现在除了一些老人下棋外,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许博家门口,那里的陈设都没有变过,紧张地叩响大门后,一个清瘦而有英气的青年走了出来。
“你是…”
他默默掏出弹珠。“许博,不记得我了?”
“谁是许博?”那青年一脸疑惑。
莫非搞错了?许博搬家了吗?正当他打算转身再寻的时候,那青年突然从背后搂住了他脖子。
“开个玩笑!陆景云,你小子可是回来了!”
“许博,你也变了不少呢!”
“那可不,我学业不通,便找了一南方师傅学经商,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商铺。”
“不错啊你!”他拍拍许博肩膀,“来告诉我李辰星在哪?咱们一起去找他,我还带着他的羊拐子呢。”
“他呀…不定在哪里调侃小姑娘呢。”
“他现在…这样?!”陆景云有些难以相信。
“嗨,没你想的那样。他读书比我读得好,闲来无事卖些字画,作点子诗。他又长得俊气,这种风雅的事总能吸引好多姑娘来,他也甚是擅长和女人打交道,讨了不少欢心,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情圣…”
“哈哈,那我们就一起去看看这位'情圣'大人去!”
两人走到一家小店门口,店面不大,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静嘉阁”。
推门进入,一个面容异常俊秀的青年斜靠在案旁,见有人来,慵懒地哼出一句,“许博你来啦。身边这位公子是谁?所来何事?”
“《生民之什 既醉》中有言,'其告维何,笾豆静嘉'。公子看来想取一个清净美好之意?”陆景云朗声道。
“公子也是读书人,来我这书画店的人太多,你头一次说出来我这静嘉阁的含义,缘分呐!”李辰星眼睛一亮,忙起身要结识这位知音。
“你怎知你先前与我不相识?”陆景云掏出那只羊拐,只见李辰星愣了一下,旋即激动地叫了他的名字,“陆景云!你现在变成这样啦!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九年过去了,真是改了个人似的!”
“你们一口一个典故,让我这个不喜读书的经商人情何以堪?”许博玩笑道,“咱们哥仨今日聚齐了,不如一起去开心开心?”
兄弟三人一同去酒楼吃了饭,共饮了些许。三人之中读书人有二,不喜过醉,便少酌了几杯。酒足饭罢,三人决定一起去小时候常去的戏台那边看戏。那时候那里还只是个简陋的露天戏台,他们没钱付账,就偷爬上墙头看戏,还一起议论过戏班子里那个漂亮的青衣姐姐…如今这里有了个精致的大棚子,下雨天人们也照看不误。台下一排排整齐的椅子,看客们井然坐在下边,彼此也挨着讨论讨论戏中的剧情,一片和谐。
今天的戏好像叫《梨花词》,讲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演员演得生动逼真,台下观众连连叫好。
看戏感动的同时,陆景云却听见身边有啜泣声,听来大概是个年轻姑娘。他目光来去搜寻,终于在身子斜后方发现了那位动容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不过十六七的光景,身边没人陪同,大概是孤身一人来的。她面容姣好,脸色白嫩像个水蜜桃,最动人的是两道柳叶眉,更衬得她清秀出挑。只是如果没在哭泣的话,可能会更漂亮些。
“姑娘为何如此哀恸?”他转过身面对她,“莫不是有伤心事?”
她抬起头,依旧梨花带雨,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闪着光,“太过投入罢了,公子无需挂心。”
身边的那两位朋友注意到这番对话,相对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转而又没看见似的恢复平静。
快散场时,李辰星偷偷向陆景云耳语道“你莫非是看上了这位姑娘?”
陆景云不吭声。
“不如让情圣教你怎么和姑娘家打交道。”许博狡猾地笑笑。
李辰星悄声说了几句话,陆景云听后频频点头。“最后…你和她聊…然后…送她…先试试!”
“姑娘看来是一人来看戏,夜间一人回去不安全,不如我送姑娘一程?”
“不必了。”她笑了笑,“一会儿家中会有人接我的。公子是个好心人,劳您挂心了。”
散戏时,他还没来得及看她走向哪个方向,便被拥挤的人潮晃晕了眼。迷蒙间只记得她好像戴了把钗子,上面雕着一只金碧辉煌的雀鸟。
至情至性的姑娘。他心里微微起了一丝涟漪。
次日,他向两位好友打听那位姑娘,只听说是附近一位富家小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很喜欢在石桥边散步。
陆景云此后便每日都要去桥边走一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次碰见了她。那天她穿了一件黛色衣裙,还戴着那支金雀钗,站在石桥边望着来来往往的游船画舫。
“这位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你是?”
陆景云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忙笑道,“那日晚上在戏台下你哭得伤心,我安慰了几句,你还道我好心,这下不认得我了,我好生尴尬啊。”
“原来是那位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着边蹲了膝盖,行了个极其标致的礼。陆景云见了,也忙着回礼。
“公子看来是知礼之人,小女子敬服。”
“受礼便理应还,姑娘何必如此客气,倒是折煞了我这个市井小民了。”
“哈哈…你真是有趣。”那女子笑了起来,他便找了些笑料和她讲来听,两人聊的投机,一下午光景转瞬即逝。
“我曾是个爱惹事的孩子,后来出去读了九年书,才受了教化。”他淡然地说,“朋友们为了激励我,甚至开玩笑说我要是不好好念书,将来就会娶这城里一个叫于婉兮的姑娘做媳妇。我一听这个当时就不乐意…”
“慢着,”那姑娘打断他,“那个叫于婉兮的女子如何得罪了你,要这样把她当笑柄?”
“她是小城里出了名的貌丑女子吧,虽说家室显赫,但其相貌实在不能恭维…”
“你可了解她的为人和德行如何?”女子反问道。
“当时年幼,尚不知晓。”
“年幼不知其人品,尚可理解,但公子居然如今还这样想,这外出学习九年,真没想到公子还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那女子语气变得凌厉,转身离开。
陆景云被独自晾在桥边。
刚刚结识,难道就要被她厌恶了?
不过回头想来,师傅和大伯都曾教导过他,相人要以德行为先,相貌为后。虽说食色性也,人人都爱美色,但在高洁的美色面前鄙弃貌丑之人,似乎确实也是个不善之举。
他要努力把自己的形象扳回来。
每日,他都在石桥附近徘徊,只是那女子见了他从不会搭理他半句,每次都搞得不胜尴尬。
又一次遭遇她的拂袖而去后,一个旁边玩耍的孩子凑了过来,“哥哥你做错了什么,婉兮姐姐会这么讨厌你,不愿意和你说话呢?”
他心中一惊,“这位姐姐叫什么?”
“于婉兮,我们都叫她婉兮姐姐。她人长得好看,对我们也很好,她很少讨厌人的,哥哥你做错了什么事一定要记得和她道歉呀。”
“我知道了,谢谢你。”他向那小童行了礼,转身向家走去,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当年的于婉兮博学多才,性情温婉,因为相貌难看而倍受人们白眼。长大后出落得好看,变得受人赏识,她却也因此十分看不起以貌取人之类。
和那两位朋友交谈后,他们有些愧疚。
“那天看戏的时候我就该告诉你她是谁的…”许博内疚,“真是对不起了兄弟。”
“我也是该早提醒你,这样说话就注意了,她也不至于讨厌你。”李辰星说着,“不过这么多年来她确实出落得好看了,没想到当时的赌约成了这样,你俩也是缘分不浅。”
“不怪你们,还是我自己做的不好。”他坦然道,“有闻过则喜的气量我才配和她在一起,看来需要修行的还是我啊。”
再一次,他决定和她坦白。
那天,她穿了一身桃红色,在四月的春景里站着,似乎要融进去了一样美丽。那只不变的金雀钗一直在头上戴着,成了她一个不变的标志。
“姑娘,请别不理我,我这次是要真正和你赔礼道歉的。” 他语气诚恳。
女子站定,背朝着他说,“公子何错之有?突然要找我来道歉?”
“于婉兮,以貌取人真是我的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不重要,不过我开始注意你真的和你现在的外貌无关,而是你至情至性的性格。你信我一次好么?”
“我幼年曾经貌丑,最痛恨以貌取人之人。”
“我真心知错了,婉兮姑娘。我并非如此肤浅之人,我想向你求一个相识的机会,可否与我了解后再做定夺?”
“那就给你一个机会吧。”她漠然道。
“在下陆景云,幸得结识于婉兮姑娘。”他行了一礼,和当初见面时一样。
“这厢于婉兮,有幸认识陆景云公子。”她毕恭毕敬地回了他,他看到这竟然心里有些小小的幸福。
学习多年,他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当然也包括各种女子。有刚烈潇洒的,有娇羞惜字的,有娴静多才的,有至情至性的…其中,第一种女子太过开放野性,第二种过于扭扭捏捏,第三种又不易交心,唯有第四种女子最得他喜爱。但这样的女子可遇不可求,投缘的几乎少至没有,这于婉兮碰巧是这第四种至情至性之人。
他用了整个四月说服她与自己相识。
又用了一月慢慢打破过去的误会。
再用了一月和她交心,得知她是个怎样快意活泼的女子,甚是和他合拍。
七月,他向她说出了自己的心意,她有些动心,却没有答应他。
“我佩服你的才华和苦读九年的恒心,只是我父母教导我要矜持,看一个男子时无论是否动心,都要考验他一番。”
“你打算如何考验我?”
“于家女婿不可无名无分,不如你考取个功名来,就从秀才开始。 ”
“一言为定!”他暗暗下决心,她要他考秀才,他偏要做的比她期望的多才好。
这年,他轻松中了秀才。期间,他没再和她联络,而是依旧埋头苦读,接着是举人, 度过艰苦的三年岁月后,到了考进士的那一日。
前一天,于婉兮来找了他。
“我当初只是要你考个秀才,没想到低估了你,是我太小瞧人了。”
“莫要这么说。这样的话,我们就算扯平了?”他笑笑。
“但是你中间这么久都不曾再来找我过。”她面色有些难过,转身回去了。两条好看的柳叶眉拧了一起,金雀钗也好像黯然失色。
看着她悲伤的背影,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一切都要以第二天的进士考试为重,若是失了这个,他连叫她伤心的资格都不配。
于婉兮啊,我为了你真是下了大功夫。
“陆景云,进士及第,赐一甲榜眼出身!”
他舒了一口气,马上奔回家中,甚至没来得及换一身不沾尘土的衣服。
他去了石桥下,并没发现她的身影。
去了哪里,她去哪了?!他发了疯似的找寻她,那熟悉的柳叶眉和金雀钗,在这一日突然消失。
一阵大风刮来,似乎要下雨了。现在又是一年春季,春雨固然美丽,他的心情却怅然若失。风还是有点寒冷,他正当裹紧衣服时,一支硬物从桥上掉了下来,正入他怀里。
他拿来一看,一支金色的钗子躺在他手中,上面雕画着只漂亮的雀鸟。
仰头,似乎看到一丝被风吹散了的发丝在飘扬,但桥拱太大,他看不真切。他加快了步子向上跑,拼命跑,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子。
她打了一只纸伞在他对面款款走来,眉眼如柳叶般动人,头上唯独少了他手中那只金雀钗。
“婉兮…”他激动地跑了过去。
“我知道你在努力,所以我等你。只是你叫我等了太久了。”
“可我考上了!咱们的事已经扯平了吗?”
“没有啊,你叫我等那么久,我要你以后一直陪着我,这样才叫扯平。”
“那我只好从命了。”他温柔地替她戴上钗子,“我能提前唤你一下娘子吗?”
她羞红了脸,“虽然不合礼法,但可以破例…”
话音未落,他便看着她,唤出来一句,“娘子。”
“相公…”她羞得更加厉害了,他拿了她的伞,抱她入怀里,两人站在石桥上,一齐看着春雨中桥下的景色,雨水打落的柳叶在河中划着水花,小船在桥下慢慢驶过。
年少时候的赌约,竟然这样阴差阳错的成了真。
他望着怀中的美人,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欢喜。
这座爱下春雨的小城十分温柔,有着温柔的景色,温柔的人们,还发生着这样温柔的故事。
城南雨中有石桥,
佳人才子于此笑。
因其久立在小城,
且作歌为小城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