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陈胜、吴广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自共产革命成功以来,陈胜、吴广在历史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被公认为中国第一次农民起义的领袖、阶级斗争的鼻祖。
然而,作为历史老师,每次讲到陈胜、吴广起义,都觉得过于模糊、过于简单,有些地方甚至讲不通。比如,传说陈胜、吴广决定叛秦时,曾向众兄弟告诫说,他们已经铁定不能按期赶到渔阳,而按照政府法令,过期当斩,所以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但是,秦律是不是如此不近人情,即使大雨误期,都要斩首呢?从出土竹简来看,秦律中关于徭役的规定,并不是完全不讲道理,如果碰到大雨误期,是可以免除惩罚的。难道秦律兵役的规定,就完全不考虑具体情况,一律过期斩首?说不通!除非这是陈胜、吴广故意欺骗兄弟们的一句话,不能当真。
更令人纳闷的是,陈胜的乡里和出身,至今都是解不开的谜。有人说陈胜老家在今天安徽宿县,有人说在今天河南方城县,还有人说在今天河南商水县;有人说陈胜出身雇工,是纯正的农民,还有人推测说陈胜是没落贵族的后裔,拥有贵族的基因。更有甚者,认为陈胜、吴广起义根本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城镇平民起义;秦末战争的性质,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关东六国旧贵族的复国战争、新战国战争。
我不是研究秦汉历史的,很难判断谁说的更真实,或者更接近历史事实,但是凭感觉认为,要想从陈胜的乡里和出身为秦末农民战争定性,注定会是一笔糊涂账。陈胜、吴广起义前,没有留下任何资料,只有百余年后司马迁的一点点口述。凭这点东西,学问再深、功底再后,恐怕都很难得出确切的判断。以前说陈胜是纯正的无产阶级,现在说陈胜是没落贵族的后裔,皆属个人推测,缺乏真凭实据。
陈胜、吴广起义的根源和意义,或许从长时段而非某一时间点上,才能看得清楚。
陈胜、吴广起义以前,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但是无论从战争性质,还是就战争主体来说,都和野人或生民没有多少关系。战争的领导者是部落领袖或王侯,战争的主体是贵族阶层,生民充其量做点后勤而已。商攻夏,周伐商,以及春秋争霸、战国混战、臣子弑君,都是上层权力之间的冲突。估计,在那个时候,生民大都没见过世面,很少有非分之想。西周镐京里的平民,相对来说见多识广,曾经搞过暴动,甚至试图杀掉天子,但是这些暴动犹如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来没有取王侯而代之的意识。
陈胜、吴广起义就不一样了。无论陈胜是雇工,还是没落贵族后裔,总而言之,起义时就是一介平民。追随他们的九百兄弟,亦是闾左中人。闾左就是居住于闾里之左者。司马贞解释说,秦朝时,凡居以富强为右,贫弱为左,秦役戍多,富者役尽,兼取贫弱者。所以,陈胜、吴广和他们的兄弟们,都是一般平民,甚至贫民。
刚才说了,在此以前,城镇平民起来搞点事,并不稀奇。但是,陈胜、吴广他们搞的不是一般事,而是要取秦而代之,要当皇帝。这恐怕是有史以来中国平民的最大“不轨行为”。贵族时代,社会等级森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去打洞,谁敢想打江山、坐江山!陈胜、吴广的可贵之处,是他们不但说出来,而且真正做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口号的提出,张楚政权的建立,都是平民阶层前所未有的举动。
近来有学者解释说,陈胜的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原意并非驳斥“天命论”,号召人人争当王侯将相,而是呼吁六国贵族后裔站出来,为恢复故国而斗争。但是,根据司马迁记载,这句话是陈胜、吴广起义时提出的,其假想的听众,应该是平民百姓,而非贵族后裔。陈胜、吴广一干兄弟,皆为闾左中人,寻求平民支援,最为自然。照此推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本意,应该还是挑战世袭政治。
无论如何,从长时段来看,陈胜、吴广起义确实开启了中国平民挑战皇权的先河。尽管他们没有成功,骤起骤落,甚至死得很窝囊,但是其举动大大涤荡了残余的世袭观念,让每个有雄心的人都觉得,无论自己出身如何,都可以揭竿而起,经过一番搏杀,炼成王侯将相。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自陈胜、吴广起义以降,中国平民确实“顽劣”了很多。每到乱世,他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王权,即使不能问鼎中原,也要当个土皇帝。
其实,无论对陈胜、吴广来说,还是对今日的我们而言,强调陈胜、吴广的首义性质,没有多少实质性意义。对于陈胜、吴广来说,其人已逝,空享尊荣;对于我们来说,所谓第一,不过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一个说法。充其量可以为革命找到一个历史源头。
在我看来,陈胜、吴广起义的真正意义,在于它反映了秦汉之际中国翻天覆地的社会大转型。前文已说过,陈胜、吴广起义以降,中国平民冲破几千年等级观念,走上了君不仁则民不义的政治抗争之路。两千年的中国王朝史,也是一部农民起义史。而且,追随陈胜、吴广而起的刘邦集团,率领平民弟兄战胜贵族后裔,彻底翻转自古以来的政治规则,真正造就一杆农民皇帝、布衣将相,为后世树立了政治标杆。三国两晋时期,门第制度一度回光返照,但是经过秦汉政治涤荡,最终如流水落花,退出了中国历史舞台。
为什么秦朝统一天下后,中国的平民或农民阶层就不老实了?不但奋起反抗暴政,还要把皇帝老子拉下马,自己过过皇帝瘾?
世人皆谓农民朴实善良,小富即安。出身农村的人应该知道,其实农民并不是天生这个样。他们的性格都是环境造成的。一辈子就种一块地,生活在一个村子,没见过什么生人,也不曾见过什么排场,自然胆识有限,小富即安。见了高官显贵,免不了心惊胆战、手足无措。见过世面的人欺负他们,糊弄他们,剥削他们,都是很容易的事。秦朝以前的中国农民,见识更少,应该比这个样子只差不好。
可是,自从秦朝实行变法以后,情况出现了大变化。包括农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非耕即战。以前是贵族子弟上战场,现在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敢杀敌、能杀敌,提几个人头回来,就能得到封赏。这一举措不仅从制度上打通了上下,让穷苦农民看到升迁曙光,关键是还极大地锻炼了他们的胆量。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可能还心惊胆战,等到杀第二个的时候,估计心跳就会放慢,等到杀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当个土匪强盗就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了。
在秦国统一天下过程中,大量农民被调动起来,到战场上接受杀人与被杀的磨炼。经过磨炼以后,活下来的人都是刽子手,都可以杀人不眨眼。没有资料显示陈胜、吴广起义以前是干什么的,但是从他们干净麻利地把押送军官给做了来看,应该不是身居僻壤的老百姓。我想,他们很可能是退役的士兵,至少是杀过人的强盗劫匪。要不然,怎么可能就把别人轻易给剁了呢。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天下部分太平,不需要那么多的人上战场打仗。但是不知嬴氏父子怎么想的,热衷于大修墓地、宫殿和长城。结果,全国农民都得到首都或北方服徭役,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对于农民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叫苦连天的活儿。出门在外,远离家人,风餐雨宿,疾病缠身,不知道什么厄运,就能把命要了,死在荒郊野外。但是,他们到咸阳或长城一趟,也有好处,那就是必定涨了很多见识。
就像现在一个偏远村民去趟北京,内心会荡起无限波澜一样,估计当时的农民去趟咸阳,内心也会发出无限感慨,原来人生可以这样,生活可以那样。如果有幸碰上皇帝车队,就更刺激。刘邦当初一睹始皇风采后,不就是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嘛。当然,真要追求起来,刘邦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还是一个谜。当时周围的人,即使能听到,有谁会想到这个乡下二流子,竟然真的当了皇帝。
不管怎么说,农民三番五次出门服徭役,确实能够增长见识。除了见识不同的风景和民俗,还会见识不同层次、不同地域的能人。日子一久,很多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团体。陈胜、吴广有小团体,刘邦有小团体、彭越有小团体、英布有小团体。
既有胆量,又有见识,这样的农民阶层,还可能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嘛?当然不可能。碰巧,秦始皇及其小子而胡亥又不到南墙不回头,不但执意要把墓地、宫殿和长城修完,还管理甚严,动辄军法伺候。干柴碰到烈火,一点就着,只是早点晚点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说,秦始皇靠着奖励耕战打败了六国,完成了春秋大一统的梦想,但是也将农民从田园中硬拖出来,使其成为了有胆量、有想法的起义军,并最终埋葬了嬴家王朝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任何人的优势,转过来可能就成了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