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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老家,我都喜欢到屋后的稻田里去走走。
此时正是仲冬时节,早就收割完晚稻的稻田,被父亲种上了白菜、红菜苔、油菜等各种时令作物。冬日暖阳懒洋洋地挂在天幕上,远处的山峦间几只飞鸟在追逐嬉戏。微风出来,蔬菜的叶片静静地起舞,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碧绿色的光芒。一些不知名的飞虫,从这片叶子跳到那一片叶子,然后倏地隐入菜地深处。
我在田埂上或踱或坐,感受着田土的芬芳,品味着乡村的宁静,竟然产生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感;往事一幕幕萦绕在心头,也让我有了“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怅然。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那段极其辛苦的地里劳作的岁月。
二三十年前,对于农民来说,种田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当时粮食单产还不是很高,一亩地只能产500-600斤稻子左右。为了多卖粮食换取收入,农民只能多种地,我父母最高峰时就种了八亩地。家里劳动力不够,我和弟弟很早就告别了童年的欢乐,被父母“赶”下田地帮忙。每一年的“双抢”对儿时的我们来说,简直是炼狱之旅。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眼睛都睁不开,父母就带着我和弟弟下地割稻子。在割稻子的过程中,我们经常会直起身东张西望,有时也会在地里打闹,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很严厉地告诫我们不要偷懒,不要直起身去看前方,必须弯下腰一割到底。有时,我们会因心不在焉、实在太困或者汗水迷蒙了双眼,而被锋利的镰刀划拉到手上鲜血直流。这时,我和弟弟通常就在泥水里简单地冲洗一下,再用一撮泥巴胡乱封住伤口就继续干活,竟然很奇迹地从未被感染过。在割稻子时,不仅镰刀会伤人,连稻叶边缘细细的“锯齿”也会伤人,它会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胸口以及腿肚子上划出一道道红红的口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泥水的浸泡下以及汗水的浸渍下隐隐作痛。
当清晨的太阳完全爬上了山峦,大概一亩地的稻子就完全被放倒了,整整齐齐地躺在田地里。直起酸痛的腰,艰难地走回家简单扒拉几口早饭,我和父亲就抬起扮桶(一种南方的木制脱粒工具)走到地里。那个时候的我刚刚十岁出头,扮桶至少有近百斤重,尽管我是抬着尾部比较轻的部位,还是被压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不小心踩空了,就会摔倒在田磡下面。在“扮禾”时,父亲负责踩动滚轮脱粒,我和弟弟则艰难地跑来跑去,抱起稻子给他输送“弹药”。时不时扮桶就满了,父亲必须把湿稻子清出来挑回家给母亲晾晒。这时我就负责接替他的脱粒工作,年少的我又要踩动滚轮,又要紧紧抓住裹满了泥水的稻束塞进扮桶脱粒。一开始很难做到手脚协同,上身摇晃地厉害,一不小心手中的稻束就被滚轮上的铁尺带入了扮桶,手臂还会被铁尺无情地割伤,幸亏我踩动滚轮的力度还不是很大,否则手指能不能够保住可不一定。
在此期间,别的人家会准备丰盛的西瓜、冷饮等在田里歇歇气,可我家没有,除了种地没有其他收入的父母会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因此从我下地干活的那一刻起,不管地里的活有多重,父母从未给我们买过歇气的饮食。我和弟弟羡慕的其实不是别人的饮食,羡慕的是别人家干活的人丁怎么这么多。同样是一亩地,别人家十多口人一哄而上,如风卷残云般一下子就把活干完了,而我家只有父母以及我和弟弟四个人。当别人家都已经上岸了,我们一家还在泥水里苦熬。
好不容易把上午放倒的稻子全部脱粒完毕,紧接着就是插秧。为了节约时间,母亲会把中餐送到地里,吃完饭也不午休直接插秧。上午在我们脱粒的时候,母亲就把今天所需的秧苗提前一捆捆地准备好了。父亲把脱完粒的稻草杆子直接均匀地撒回田地里当肥料。此刻正是七八月日头最毒的时候,太阳晒得稻田里面的泥水直冒热气。别的村民大多在家里或者树荫下午休,别的小孩大多在池塘里、小河里面抓鱼摸虾打水仗,而我和弟弟却只能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插秧。这么多年,竟然从没中过暑,这是我事后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插秧也是很苦的事情,不仅腰酸背疼,一些大头黑蚂蚁会经常顺着腿肚子攻击人,只要被它们咬了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留下一个豆大的疤痕。最尴尬的是被咬在隐秘部位,又痛又痒,不能挠也不能抓,只能干忍着。浑浊的泥水里,蚂蝗也是常客,当你把腿肚子拔出来时,不知何时数条蚂蝗已经牢牢地吸在上面。这时,父亲会点燃一根香烟,在蚂蝗的吸盘附近一烫,它们就蜷曲了从腿上滚落下来,留下一道血痕。当我躬身插秧的时候,有时手指不小心会扎到隐藏在泥中的石块、瓦块,指关节被磕得咔嚓作响,一股疼痛和酸胀感瞬间从指尖传到指根。此时泪水混着汗水顺着鼻子、滑过脸庞掉落在泥水里,我也只能把手指揉揉、搓搓,继续一步步往后退,将秧苗一行行地插入泥中。
当日头隐没在山峦背后,月亮出现在树梢之时,一垅地终于重新插上了秧苗,我们直起了身子,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默默无语地看着嫩嫩的秧苗在暮色中整齐地随风起伏着。随后,到河边把一身的泥泞洗掉。回到家里胡乱吃几口晚饭,就迫不及待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辛劳了一天的我们,只有宝贵的睡觉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
这样残酷的“双抢”在我家几乎要持续一个半月。那对年少时的我而言不啻为磨难一般的考验。尽管其他的乡亲们经常会对着我父母称赞我和弟弟有多么乖巧、能干,有时还会因此而对比自己的儿女有多么不堪。我父母听了也只是淡淡地笑笑,然后用目光鼓励着我和弟弟坚持下去。他们不善于言辞,只会把期待含在眼光深处,就如脚下这深邃的泥土地般。当我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父亲就会问:“干活累不累,苦不苦?”我和弟弟点头,他就继续说,“那就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不用种田。”
一场“双抢”下来,暑假就泡汤了,而且我的腿上、手上、脸上也留下了一层泥水浸泡后的、很难洗去的黄垢,大概还要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才会自然消去。因此,当九月份开学后,我经常因这些黄垢被同学嘲笑,老师也会批评我不讲卫生。我依旧只能默默忍受着。这残酷的“双抢”让我学会了承受和隐忍。
一声鸡鸣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不知从何时起,村里面种田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大多选择到城里务工、外出做生意,再也不愿意脸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曾经依着丘陵、山峦起伏的绿油油的水稻田,大多已经站满齐膝高的杂草,曾经热火朝天的“双抢”逐渐已经开始绝迹。极少数留守老人,出于对土地深厚的情感,舍不得土地荒芜,就把原来的水稻田改成了菜地,用来种蔬菜、油菜、花生、大豆以及玉米等。有的老人为了城里的孩子能吃上一口健康的大米,还是会选择种个几分地,我父母就是其中“固执”的一员。我和弟弟几次三番劝说都无果。尤其是我父亲倔得像老黄牛,他已经快七十岁了,仍然不辍劳作。让他无所事事、四体不勤的话,比要了他的命都难受。尽管他现在确实有点力不从心,可一刻都没有闲着。此刻,他就在我眼前的菜地里拔草拾掇着......
学生时代的我,特别不喜欢那些描写田园生活的诗歌或者散文,我心里时常想:让这些作家、文学家到我家来经历一场双抢,也来晒晒毒日头,也来被泥水泡泡,被蚂蚁和蚂蝗叮咬一下,看他们还能写得出如此无病呻吟的诗文吗。当陶渊明在中学课本里发出那句“田园将芜胡不归”的疑问时,我心里告诉自己:不归、不归、我不归。因此,我拼命读书,只为了能逃离田园,只为了告别这难熬的“双抢”。
当我真正跳出“农门”时,才发现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片无形的“田园”,我依旧要在钢筋水泥的大都市里继续着另一种“双抢”,求职升职、买房买车、生儿育女......不仅同样会面临肢体上的劳累,还会面对更深层次的精神上的压力。我想起了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句话:有的人,把苦难,当做一种幸福。是的,追求幸福生活的道路有很多条,那姿势永远都只有一个——埋头苦干。
此时,我也渐渐明白为何自己每次回家都喜欢到父母的田园里面走一走,让泥土的芬芳沐浴自己的灵魂,让满园的碧绿洗涤自己的眼神,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从哪里出发,告诫自己不被层出不穷的欲望、不被光怪陆离的世界迷失了心智。生活中确实充斥着各种真真假假,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不断的承担、给予和付出中,把一个个不可能变成可能,把一个个虚幻变成真实。
田园不是世外桃源,田园也从来没有什么“牧歌”。田园真正的美不仅是诗人笔下的“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田园里真正美的是一代又一代人追求美好生活所流露出来的不息的真、善、美。
归去来兮田园美,田园美兮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