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差3分钟8点，邱晔飞奔进办公室，气喘吁吁，扔下包，拿上考勤表，便直奔三楼教室，早上有她的课，《家具设计》。

昨晚11点半到家，闺女早睡了，父母屋也熄了灯，只有进门处一盏昏暗的灯亮着，是父母特意留给她的。蛋黄似的暖光投在泛黄的墙面上，照亮了玄关小柜上的相框，相框里有张一家三口照。那时孩子还在襁褓之中，老公也没有外调，刚有孩子的日子，累是累，可那种完成一生最美作品的内心满足，只有为人父母才可体会。照片上三人笑容灿烂，如湖水般清澈，发自内心。她平时进进出出，看到照片并无大感觉，可忙时累时一进家门，目光便会下意识落在照片上，任思绪忽远忽近，三人的笑容像是一块糖，从心里开始融化，甜甜的，暖暖的，驱赶了一身的疲惫、烦燥、乏力。

邱晔蹑手蹑脚放下包，想去洗个澡，解解乏，可又怕吵醒父母，简单洗漱后，便了上床。一张大床，女儿侧身躺在里侧，像只胆小的小猫，蜷着身，空出了大半个床。邱晔四仰八叉躺下，胳膊腿仿佛想占领更多的地盘，好给如卸了盔甲般身体的每个细胞，都争取到一块放松地，一双早已开始打架的眼皮，这会反倒不打了，和头向大脑宣战。大脑本就好斗，刚准备休息，突见一声声“叫喊”便抖起精神，起来应战。眼皮和头很快败下阵来，一边是头嗡嗡的疼，睁不开的眼皮，一边是胜利大脑的耀武扬威。就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满脑子里都是白天申报基金写“本子”的各种细节。说来也怪，加班写材料时大脑怎么都不在状态，像是平时不努力、考试前也不复习，甩个大膀子去考试的学生，不见考题感觉信心满满，一见考题立刻傻眼。可现在真到要睡了，大脑却来了精神，一字一句像过电影般在脑子里闪过。也不知道几点，大脑才收起的它的威风，安静了，只觉天空如鱼肚子般开始泛白。

“快起来吧，都几点了”，早上7点，餐桌上已摆好了早餐，稀饭、馒头、煎鸡蛋、还有两碟小菜。母亲见邱晔和闺女还没动静，嗓门又提高了两度，“怎么回事？不上班，不上学了？”邱晔只是闭着眼睛，嘴里“嗯嗯”应着，10分钟过了也没见起身，旁边的闺女揪着被子的一角，头死劲往被子里钻，像个田鼠，姥姥越是叫，她越是钻。母亲显然不高兴了，拉着脸，声音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一到冬天，起床像是上刑，不到最后一刻，闺女是起不来的。每次闺女起床，家里所有人都跟在后面，忙成一团。可这次，邱晔也加入了闺女赖床的队伍，不管母亲怎么叫唤，她只觉身体像一摊烂泥，紧紧摊在床上，任凭意识无数次发号施令，身体只当没听见。两人又磨蹭了一阵子，赖到最后，挣扎起来，三两下洗漱收拾，头发胡乱一梳，便急忙坐在餐桌旁开始往嘴里塞饭。“别急，慢慢吃”，眼看就要7点半，母亲这会又不着急了，不紧不慢地给闺女夹菜，嘴里说着，“吃饭第一，迟到就迟到吧”。邱晔馒头啃了两口，一看时间来不及，扔下馒头，一把抓住闺女，一手拽过书包，往门外冲。“急什么，急什么，孩子还没吃完呢”，母亲刚才还不高兴的脸，这会看到孩子没吃饭就往外跑，她立马柔软了下来。她一把抓过一个鸡蛋，换了鞋，跟在邱晔的后面。隔代的爱就是这样，吃饭、长身体，在老人眼里，永远在第一位。出了家门，进了电梯，楼上一家也是老人跟着，大人牵着孩子，孩子一只手里还攥着个面包。早上的时间，对有孩子的家庭，总像是打仗，总是以分秒计算；早上的节奏，总是磁带里的快放，连空气里都吱吱带着忙乱。

二、

现在学校教学查得严，迟到5分钟便是教学事故，邱晔踩着铃声，冲进了教室。刚一坐下来便开始打嗝，路上喝了风，早上塞的馒头堵在胃里，不舒服。她掏出笔记本电脑，找今天的课件，一圈下来，什么也没有。“糟了，课件忘拷了”，邱晔这才想起来，昨天本来应该拷的，可忙了一天申报材料，硬是把拷文件的事忘了。教室里的学生这会儿都到齐了，眼巴巴看着邱晔。只见她捂着嘴，像是要把没出来的饱嗝憋回去，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想着如何应对课件没拷这麻烦。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电脑里一个之前刚下载的一个视频上，她一个机灵，话锋一挑。

“同学们，知道所有学科之母是什么吗？”台下的同学相互看看，无人应答。

“咱们这门课是家具课，讲艺术，讲技术，前面几节课，讲了不少实用的。这节课，咱们不谈家具，谈源头。这源头是什么？咱们先看个视频吧。”

台下几个低着头的同学突然抬起了头，有个刚冲进教室，腮帮子鼓鼓，像是早饭还没嚼完的同学，收住了腮帮子，瞪着眼睛看着邱晔，不知道老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邱晔点开了视频，内容是“第一堂哲学课”。一位哲学教授夹着包走上讲台，说道，“人的一生只有一次，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宇宙中的匆匆过客，但我们有能力去完成任何事。没错，是任何事情，如果我们善用时间的话”。教授从包里取出一个玻璃罐，又掏出几个高尔夫球，把球放进了玻璃罐，问道，“瓶子装满了吗？“满了”，学生们说。教授从包里取出两包小石头，倒进玻璃罐。“现在装满了吗？”教授又问，“满了”，大家齐声说。教授接着又取出两包沙子，顺着玻璃罐的侧面慢慢往下倒，“现在瓶子装满了吗？”“满了”，台下的同学不住点头。教授笑了笑，掏出两罐啤酒，打开瓶盖，将啤酒倒进了玻璃罐。台下的同学长大了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现在我要你们把这个罐子想像成自己的人生。高尔夫球代表着重要的事情，包括你的家庭，你的健康，你的热情；小石头代表其他重要的事，像你的车子、工作、房子；沙子代表一些小事。如果你一开始就把沙子先倒进罐子里，就没有空间放小石头或高尔夫球了。人生也是一样，如果你把所有时间与精力都耗在小事上，就没有时间做真正重要的事，专注那些能让你真正感到高兴的事，先做真正重要的事，因为其他的事都是沙子。‘教授，那啤酒代表什么呢？”，一个同学举手问到，旁边的同学都笑了，“很高兴你问这个问题”，教授说，“代表着不管你的生活多紧凑，仍有空档和朋友把酒言欢。”小视频在同学们看得正起劲时结束了，同学们的目光还在视频上，默默点着头。

邱晔把话锋一转，话题又拽回到《家具设计》课上，从善用时间到如何高效学习，再谈到如何规划人生。邱晔开始说哲学，“我想刚才的问题，大家都有了答案，没错，一切学科之母是哲学。”她又谈到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名言“认识你自己”，用了1／3时间举了各种例子，而后面2／3时间，让学生们自己定位，走上讲台，说说自己的毕业规划。学生们一开始还绷着，有些不好意思，在邱晔几次调动气氛后，同学们个个释放开了。有学习不错的说以后相当了著名设计师，有平时图都画不好的，这会一点也没自怨自艾，反倒很有自信，说要当个小老板，找班上设计做得好的同学做设计，长得漂亮的同学做公关，管班费的生活委员做财务。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甚至邱晔都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CEO的潜质，之前还觉得他成绩不好，找工作都费劲，可人家对自己认识很清楚，根本没打算找工作，自己的规划做得好着呢，还有个不错的用人眼光，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上午的课总算应付过去，而且效果不错。邱晔在学生里一直很受待见，有说她上课有意思的，有说她真实不做作的。她经常把一些节外生枝，像是忘拷课件，现场发挥成一节有意思的课，时而笑呵呵，冒出几个笑话，总能带给学生点新鲜感。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男的是，女的也一样，邱晔的即兴发挥在学生的眼里，就是新花样、出乎意料，不按常理出牌。不管这牌出得好与不好，学生们似乎都已忘了内容，沉浸在有趣所带来的新鲜感里，这像是给内心注入的一剂活力针，勾起了人的好奇心，把枯燥乏味、麻木倦怠一驱而散。

三、

下课后的邱晔哼着小曲，美滋滋地进了办公室，昨晚几乎一夜未眠的头疼，早被课堂上同学们的热情驱散，她自己都觉佩服自己，化险为夷、临场发挥的水平，不亚于主持人。学院外聘来的一位教授正好也在办公室，在郝姑娘那弄一个表格。

“钱老板，您今天怎么来了？”邱晔咧嘴笑着跑上去，声音比平时高了两度。

旁边的郝姑娘脸一沉，故意咳嗽了几声，给邱晔使了个眼色，像是有意提醒她，这可是办公室，注意形象，可邱晔压根没看她。

“钱老板”是个绰号，大家都只在背后叫，可邱晔当面叫出来，郝姑娘吓了一跳，立马觉得书香味的办公室里飘进了一股铜臭味。“钱老板”其实不姓钱，姓李，是学院外聘来的教授，大家当面都叫他“李教授”。可背后叫的“外号”，才是一针见血、能抓住人特征的，这也让他和张教授、王教授这些普通教授有了区别。钱老板自从进了学院，便成了学院里上上下下的关注点，成了学院的“风云人物”，不过和院长那种学者风范完全不同。

他长着一张《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脸，两道粗密劲眉，一双炯炯长眼，很多人说他长了一张明星脸，年轻时没当演员是演艺圈的损失。尽管现在50多岁，也有着吴秀波一样的俊朗帅气。选他课的女生特别多，虽说现在流行“小鲜肉”，可有魅力的大叔杀伤力一样不少，只要你帅气多金，再加点忧郁的小眼神，女生们就已是一副花痴样，见到钱老板就尖叫了。叫他“钱老板”是因为他金太多，太能揽钱，似乎他的名字就能兑现成钱，名字一出现，就能接到活。

有关他富得流油的小道消息，在他进学院后开始疯传，有说他20年前就富得能买火车的，有说他资产到了九位数，市中心的半条街都是他家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消息多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分不清楚，只觉越传越真，甚至他的姓也在传的过程中改头换面，成了“钱”。要说这些说他怎么有钱的段子，听完多让人望而兴叹，感觉距离太大；可要说他抠门的段子，却是让人津津乐道，拍手叫乐的。这些八怪消息像是春天的杨絮，旧的还没落地，新的就又出来了。

有段子说朋友去他家做客，他下楼买水果，是数好人头买的，结果后来又来了个朋友，他便把自己的水果切了一半分给朋友。有段子说他有事打车时，四舍五入那是行不通的，五入可以，四舍事绝对不行的，少找一分钱她都得要回来。这些故事让听的人饶有兴趣后，都会感慨一句，“知道为什么人家有钱，你没钱了吧？越有钱越抠门，只有穷人才会穷大方嘞。都说富贵相连，钱是挣够了，开始想给自己换个门面，想在书香里浸泡下，弄个客座教授。正好赶上学校大发展，正愁资金，钱老板千金一掷，给学校投了几个大项目，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特聘教授，在学院里教教“材料与施工”的课，正对他活多项目多，经验丰富的路子。有了教授的身份，很快，钱老板出去接活，身价又是倍涨；学校也很乐意，有这么一个“钱袋子”教授，只要他打着教授旗号接活，学校就有提成，多少老师辛苦几年也弄不来的钱，钱老板一个项目就搞定。就这一点，在专业招生时也成了吸金热点，现在学生现实得很，说理想说追求，他们笑而不语，说实际，说怎么能挣钱，他们脖子都伸长了。就这样，自从钱老板进了学院，室内设计专业便成了最热门专业，不少男生就奔着他去，目标明确，和他说怎么接项目，怎么挣钱。就连书记看到他，表面上也会敬三分，哪怕转过身骂一句，“不就有几个臭钱嘛。”钱老板给学院接下了好几个市里的大项目，地铁项目、博物馆项目，个个都入囊中，这些可都是市里的面子工程，让院长书记在校长面前都是面子足足的。书记乐得合不拢嘴，有个能搞学术项目的袁院长，有个能接工程项目的“钱老板”，自己就把后勤做好，然后就是坐等分钱。

“钱老板，今天晚上有空吗？”邱晔笑着的脸上，露出了一颗小虎牙。

“有啊”，钱老板没多想，以为邱晔又要请他吃饭，连忙一口应下。上周末邱晔请过他，说是请教问题，后来东拉西扯，把学院里的小道消息说了个遍。邱晔的消息，有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的，有是同事告诉她叫她别告诉别人的，可女人天生爱好八卦，女人多的地方天生有着传播八卦的优质土壤，一件事只要告诉了一个人，就等于告诉了全屋子的人。一晚上的八卦消息，邱晔和钱老板说完，也补充了句，“可别告诉别人啊”。钱老板默默点头，呵呵笑着。人嘛，不分男女，男的也一样，就算平时再正襟危坐，听起别人的小道八怪多也会觉得是个乐事。八卦像是个调味剂，满足人天生有窥探心里的本性。邱晔从院长到书记到几个老师说了个遍，钱老师一会瞪大眼睛，露出一脸惊叹状，一会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听得有滋有味，仿佛已经窥探到别人的另一面。

几轮小道消息一说完，像是吃了几块巧克力，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又像人体内自然形成的“鸦片剂”，让大脑彻底放松下来。钱老板和邱晔似乎也更熟了，八卦总能拉近人的距离，除了酒以外，它可以算人际交往中另一个良方了。钱老板发现，邱晔有个最大的优点，开得起玩笑，每次开涮她的小虎牙，她都摇头晃脑，美滋美滋，不像有些人，最忌讳别人说自己的所谓“特征”。比如和邱晔一个屋的郝姑娘，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一副摆出来的淑女范，天天神经绷着，钱老板一见她，便也成了她那样，说事就是说事，“行，可以，就这么办吧”，很多时候，气氛是会传染的。

“钱老板，那该您请我了吃饭了”，邱晔贼笑一声，小虎牙露得又多了些。

钱老板眼睛瞪大了，愣了一下。

“上次是我请您的”，邱晔说，“这次该您请我了。”

“呃”，钱老板哭笑不得，虽说他有钱，可他可是抠门的铁公鸡，请人吃饭像是割自己的肉。无奈话已出去，说了自己有时间，这会没有退路，只得说了句，“好吧”。

“对了，小张老师明晚也没事，能不能也一起？”邱晔做了个鬼脸。

小张老师是和邱晔一年进学院的，俩人经历类似，观点类似，自然比和其他人多了一份要好。早上碰到小张老师，聊起这几天她是一身轻松，难得的解放，原来父母去旅游，把孩子也带去了，这几天她有了大把时间，就等各种饭局约起来了。

“好吧，好吧，还要带谁？”

“其他没了”，邱晔晃着头，一副胜利的得意样。

钱老板斜眼看着邱晔，“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把我给蒙进去”。没办法，大风大浪见得多了，阴沟里翻船是防不胜防。

邱晔靠在墙上，心里美滋滋的，哼着小曲，心里想着，“邱晔啊邱晔，你怎么就这么聪明。能让钱老板出点血，这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呀”。

四、

俩人正说得起劲，书记“哒哒哒”高跟鞋有力的声音由远到近，一进门，一股寒气也跟着进来了，邱晔、钱老板刚刚脸上的笑容立马收住，嘴角落了下来，刚刚轻松的气氛也开始紧张起来。

“小邱，怎么搞的，院长名字你怎么没加？”书记啪的一声把基金申报的“本子”扔在桌上。

邱烨的脸唰一下红了，上前拿过本子。

“昨天电话里我再三强调，你没听到嘛？”

邱晔头翁的一声，这才想起来，书记昨天说了5条意见，最后一条是要加上院长名字。可她一心想着，先改前面几个不好改的问题，简单的放后面。可最简单的、最有把握的往往最容易忽略，就像报纸上的大标题，斗大的字，有时反而容易麻痹。就这样5个问题，邱晔吭哧吭哧改前面4个，最后一个在她眼里最容易的，反而给忘了。

加名字这事，是书记眼里的大事，这次申报材料，院长把过关，可院领导班子商量后，说不写院长，把执行院长的名字放在第一个，而让院长的出现在另一个更重要的基金项目上。免得交上去评委一看，所有项目全是院长牵头，有学术不属实，欺骗国家基金的嫌疑。改成副院长，也是为了平衡，显得院里人才济济。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另一项目申报领军人队伍扩大了，专家组里新加入了几个国际一流专家，都是院长邀请来的，这样实力又强大很多，有没有院长牵头就没那么重要了。反倒这个项目，少了院长总觉心里不踏实。领导班子考虑再三，稳妥起见，这项目还是院长统帅。这次申报对学院意义重大，关系学院评全国博士点，还有在全校年终考核的分级。就这样，书记打电话给邱晔，让邱晔一定加上院长名字。可没想到，今早一看，这最重要的，邱晔竟然忘了，书记腾一下火就上来了，“邱老师靠不住，太不靠谱了”。

“不好意思书记，我......忘了。”

“忘了？你加班都干什么了？这最重要的事，竟然忘了。”

“其他的都改了，就名字......”

“工作得上心点！得抓重点！”

黑书记这会的脸鼓鼓的，显然是气圆了，脸色发青，像是暴风雨前的天空，肌肉里都透着阴霾。邱晔低着头，攥着拳头，这几天的加班，在书记嘴里成了抓不到重点的瞎忙乎，一句表扬也没有就算了，一个错误便揪住不放，真是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粥。只见她眼泪打着转在眼眶里，鼻子一抽，刷一下涌出来，拿着“本子”跑了出去。

屋子里似乎更冷了，其他几个老师，刚才还瞪着眼睛，这会儿赶快低着头，装做没看见，生怕撞上书记没消的怒火。书记气鼓鼓的脸像是卸了气的皮球，可表情更僵硬了，抬头纹、法令纹似乎更深了。人在生气时总显得比平时丑，黑书记的一张方脸，这会显得棱角更分明了。

“好了，好了，邱老师可能一忙疏忽了，事情多难免会出错，改一下不就行了嘛。书记啊，您老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可别气坏了身体。”

“李教授，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点都说不得。”书记当面不会叫他“钱老板”，她觉这种俗到家的绰号，说出来都觉跌份。

“邱老师可能是赶快去修改了吧。”

“我还没说完，她就跑了，你说咱们那会儿，领导再说什么，敢反抗吗，不都得听着。我说得过分吗，我不是也是为她好嘛。”

“书记说得当然没错，不过时代不同了嘛。”

“前两天有个新闻，说一个寒门博士自杀，因为经常被老师使唤，自己觉得没前途，就自杀了。有个写女性题材的女作家立马站出来，批评现在的年轻人心理脆弱，给老师多干点活，多“使唤”一下怎么了，这也是进入社会前的锻炼。我看小邱老师应该好好检讨检讨，也太娇气了。”

黑书记一转身走了出去，高跟鞋有节奏的“哒哒”声由近到远。

五、

“院长，我想辞职。”

“我要统计30个学员左右资料；要去邀请省文化厅的人；要安排全部老师和学员的住宿机票；要弄您的书；要填学科办的表；要负责外教的课程安排；每天还得至少上半天课。所有的都要自己弄，没人帮。”

“我没有想做这样的大学老师。我跟不上学院的节奏。”

“你们太高级，我太低端。”

“我真的没法做这么多事情。”

“我很累很累很累......”

院长在陪校长出国考察时，收到了邱晔连珠炮似的信息。他快速一扫，事情便知了一二，类似信息，他没少收过。学院领导班子女多男少，每次一开会，女领导尖细声音一路上扬，明显压过男领导。女人多的地方，空气里便会弥漫着一种类似的气氛，这气氛是忽冷忽热，没有规律，没有前奏，前一秒还晴空万里，后一秒就成了狂风暴雨，像是三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怎么搞的，工作怎么做的？”“这事我干不了，谁能做谁做。”女人的情绪像男人的理智，天生的。有每月生理期光顾，激素水平波动影响的；有嫉妒心理作怪，看别人好就眼红的；有天生的“细节控”，眼睛总是盯着小事的，在家里老公吵架了，同事里闹矛盾了，哪怕一个小细节，都会被臆想的大脑放大，牵至其他。对女人来说，情绪似乎总能绕大脑而行，让大脑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

对付女人们的情绪，院长研制出了一副独门“盔甲”，几乎能挡住身边女人们所有的怨气戾气。他的办法不过两招，可却几乎没有过失手。第一招是“关上”耳朵、“闭上”眼睛，全当没听见、没看见，这适合不太重要的事，适合事情刚起步。第二招是哼哼哈哈打圆场，再准备些高帽子，时不时给老师带上一顶。这招适合事情有所发展，在“视而不见”已经不管用时。一个早上，院长的手机被邱晔狂轰乱炸着，显然第一招是用不了了。

“院长，我事情又做砸了，您为什么不像书记一样骂我？”

“以后会好的。”

“天天加班，一件事做不好就被骂。”

“会好的，别着急。”

“基金申报材料没加您的名字，是我的错，可说一遍不行嘛？一个小事这么兴师动众。”

“书记都是为了学院，你要多理解。”

“我理解，可我们小老师也需要被理解。工作多不怕，关键还得安慰领导脆弱的小心灵。”

院长刚刚入口的咖啡在嘴里转了一圈，看到“脆弱的小心灵”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副校长看了他一眼，奇怪他在乐什么。

“国际合作项目签约仪式的启动仪式，张副院长说校外有会，让我邀请书记作为主持人，我已发给书记邀请函，书记也答应了。后来严校长说要来参加，张院那又说校外会议时间有变化，可以来做主持人。我又和书记说了不用她主持了，书记没有回复我信息，电话也不接，好像生气了。书记不理我，张院张又怪我事情没有协调好。我又给书记发了邀请信，诚挚邀请，希望书记可以原谅，可书记没有再回复我。”

“领导的小心灵怎么都那么脆弱，玻璃做的，一碰就碎，关键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碰碎的。”

“不要急，会好的”，院长又发了句同样的话，这会儿安慰一下，打打圆场是最好的方式，他想着让邱晔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发发牢骚，这也就算是安慰了。人嘛，很多时候，有地宣泄，有人听着，哪怕不用说什么，都是最好的安慰。

“可能换个没有这么高节奏的学校，更适合我这种弱者。”

“不要急，会好的。”

“我不再相信您了，您总说会好的，可什么改变都没有。我们天天这么累，做不好领导就骂，从来没考虑我们的感受，然后我们没安排好就受不了，就一顿骂，至于吗，我不做了。”

“你非常优秀，很棒，不要在意。”

“我不优秀，我只是好用，每个人都可以领导我。”

“再坚持坚持，院里领导班子都对你评价很高，这次欧洲考察，收获很多，很快我们又有大的规划”。随后袁院长发了几张国外高校的图片，这是他和校长在欧洲大学考察时拍下的，又加了几句鸡汤式的话。

六、

第二天一早，院长一醒，打开手机，便有蹦出了一串未读信息，邱晔的又是近20条。

“院长，我又犯错误了。”

“因为不懂程序，艺术基金没有把预算提前通报，现在已经付的课时费和借款，张院都不签字，都是我们自己垫钱。”

“国际合作的开班仪式领导嫌办得不好，我们天天这么辛苦，都是傻干，没一样符合领导的意思，甚至影响到学院的颜面。”

“非常对不起。我真的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了，等您回来我会递交辞呈，谢谢您对我的指导。”

“我知道您现在陪校长非常忙，可是对不起，我真的觉得做事做得很难过。”

“每天加班上课，父母和孩子都跟着过来，我连见面都见不上，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只想当个普通的老师，我不需要您们培养，我的能力也不值得被培养。”

“我不想因为个人的能力差导致学院有损失或丢面子。”

“我不希望您过多地帮我说话，好像我有什么特别。我不是不高兴，而是真觉得没法达到领导们的要求。”

“领导安排的事不是我不喜欢做，而是做之前一遍一遍发信息请确认，不回复。等办完了事情，各种不满意。”

“做得很累，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您应该跟张院一样批评我，我没做好，没提前请示领导经费的事情。”

“我们只是可以登陆系统录入信息，需要负责人签字，而您不在学院，授权可以签科研经费得就是张院。”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决，我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做了。”

“做得不好，我们认栽了。”

“剩下的领导们决定吧，谁厉害谁做。”

“姐不伺候了，谁愿意干谁干。”

“姐不伺候了，谁愿意干谁干。”

“姐不伺候了，谁愿意干谁干。”

邱晔积攒了多日的怒火，这会一下子全爆发了。最后一连三句的“姐不伺候了”，让袁院长吓了一跳。看着邱老师平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没想到火爆起来，绝对是个朝天椒，辣得冲嗓子。他这会儿想起来，邱老师是东北人，是个东北大妞，东北人的“嘎嘣脆”，东北人的幽默，全在这话里了。

“火辣辣的心啊，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小辣椒透着心里红”，院长耳边突然想起小品《红高粱模特队》的那首歌。他在想着，远在7小时时差的那一头，在学院里，在一帮女人堆里，邱老师爆发出的这股火辣劲又会有什么样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