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故事」系列文章:讲述王阳明修心成圣的故事。
按照立德立功立言的标准,王阳明被称为圣人是当之无愧的。其故居有一副楹联: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但如此一位圣人,似乎也曾重度抑郁过。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目前所见,尚无无文章讨论过这个事情,而自己最近读书时才有所怀疑,故暂且只是一家之言。
1 、圣人也曾抑郁过
导致王阳明抑郁的,是什么事呢?
是著名的“格竹”事件。
王阳明11岁时便认为读书学圣贤为世间第一等事,把认为读书登第是第一等事的老师怼得哑口无言。状元老爹王华还笑问他:你是想做圣贤?而他也自称十五、六岁时,便有志圣人之道。
在21岁那年,他与一位钱姓友人一致认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但又没有格天下之物的力量,怎么办?先从竹子格起!
钱姓友人将竹子从早到晚连续格了三天,可谓竭尽心思,结果一无所得,反倒劳神成疾。
王阳明想,这是他精力不足的原因,于是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格竹。他的精力果然更足,从早到晚连续格了七天。只不过,也是茫然无所得。而且突发大病,几乎不能起身。
最后,两人无奈叹息道:至贤是做不得的。
无论是王阳明自己的讲述,还是其他人的记录,均将此事表述为“卒遇危疾”或“遂遇疾”。
我认为,这次是王阳明突发抑郁,导致心理、生理均出现问题,仿佛生了大病一般。为何这般讲?主要基于以下原因。
(1)期望落空的巨大打击导致严重自我怀疑
王阳明的自我期许非常之高,那就是要做圣人,这是贯彻他一生的志向,从未更改。
按照当时主流的朱熹格物致知学说,格物是做圣人的开端,其路径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王阳明对此深信不疑,曾遍读朱熹之书,赞同其“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的说法。
王阳明自信是能做圣人的,为了实践朱熹的学说,他满怀信心去格物,没想到这开头第一件事便搞砸了。由此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圣人之道恐非吾分所及(圣人之道不是我这种资质便能达到的啊!)这种认知对于一个向来自信甚至有点儿自负的年轻人来说,就像突然而至的暴风雪,他大病一场。
(2)相关资料未言明所生是何种疾病
关于这次生病,王阳明自述为“遂深思数日,卒遇危疾,几至不起”,其年谱记录为“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这是年谱中第一次记录他生病。总之这个病是想出来的,且严重到不能起身的地步。具体是什么病,则未言明。
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
一是王阳明的身体是否如此不济?
30岁后的王阳明体弱多病,还曾多次上书辞官,但少年时却并非如此。他学习骑马射箭,15岁时敢孤身一人在北方草原追逐鞑靼兵(逐胡儿骑射,胡人不敢犯),可见身体状况还是可以的。如果只是劳累过度,不至于引起如此严重的反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受这次生病影响。更可能是因为认识到自己做不了圣人,打击太过严重才导致病发。
二是对这次病情的表述与王阳明的习惯并不相同。
在此后的书信中,他多次提到自己生病,如咳疾(在南、赣地区染上,一直未能治好)、衰疾(过度衰老,年未半百,已如六七十老翁)、腹疾、疮疠诸疾(痈疮,即痈疽恶疮,溃疡的一种)、足疾、废疾(手足麻痹,如同废人)等,皆明确是何种疾病,有时还会解释症状。
王阳明未指出格竹时所生何种疾病,很可能是因为为其诊治的大夫也无法查明究竟所患何病——出现病症,却不明原因。这与一些人患严重抑郁症导致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却全无异常的案例不适很像吗?
三是病后的状态。
对此,他自己形容道:无法再控制内心的想法,只要略微思索什么事情,便旧病复发(心不自已,略要起思,旧病又发)。几年后,还有“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的表述。这些与重度抑郁症爆发后的状态也非常之像,思维迟钝,不能思索,严重影响到他的脑力活动和生理状态。
2 、 王阳明的应对之策
格竹失败对王阳明的影响是巨大的,由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且生了场大病,情绪低落之下他选择了妥协:准备去学科举之业。换言之,要去干公务员了。
为何说是妥协呢?别人都将科举视为正途,他却很不屑,前述关于第一等事的争论便可看出这一点。此后,他两次参加会试皆落第,还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说: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可见他已经开始注意动不动心的问题,有意地控制自己的思虑。
王阳明虽然一度受抑郁困扰,但他的兴趣太广泛了,这让他不至于被抑郁吞噬。
比如,他在余姚结诗社,与退休官员登龙山,对弈联诗。26岁时又开始学习兵法,“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每遇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这还不止,27岁他又开始谈养生,换句话说,要跟道士学修仙了。
之所以做这个决定,还是与他的志向有关。格竹失败后他准备科举,自然要学习辞章,但他又认为“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总之一句话:我还是要学天理、做圣人!
此期间他改变了以往广泛阅读的习惯,改为“循序以致精”地读书,更进一步认识到,“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即外物事理和内心想法终究是两回事,朱熹所讲的格物致知之路行不通。
欲求圣人之道而不可得,使他“沉郁既久,旧疾复作”,身体状况近一步恶化,并认为“委益圣贤有分”,自己不是做圣贤的料,再次深受打击。偶然听说道士有养生之法,便有了遗世入山之意。
尽管后来顺利走上仕途,他的状态却一直无法恢复,心中对做圣贤一直念念不忘,开始向道教和佛教寻找解脱之法。但很快他又觉得道、释两教所言为非,加之厌恶当时官场上学古诗文的风气,于是辞官归乡,筑室于阳明洞天,学习养生之术。
据说他“静摄既久,恍若有悟,蝉脱尘盆,有飘飘遐举之意焉。”甚至可以先知:有一次,他告诉仆人有朋友来访,让仆人去接应,仆人很纳闷,完全不知道王阳明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令人吃惊的是,到了接人的地点,果然有客人到来。客人听后也惊叹不已,认为他已经得道。
似乎已经离修仙有成不远了,如果继续下去,没准中国历史上又多个有名的术士。可王阳明认为这事儿簸弄精神,并非是天道,不再继续尝试。总之还对做圣人念念不忘。
这段期间,他一直抱有“离世远去”的想法,可担心祖母岑和父亲龙山公,才未能下定决心。此种情况下,他始终处于内心不安的状态。反复思考后,他认为,对于亲人的挂念产生于孩提时代,若是这样的念头都能抹除,那就是“断灭种性”了。于是移居到钱塘西湖,开始考虑出世。
至此,他基本走出了格竹子失败后的抑郁状态,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圣贤之道。
3 、王阳明带来的启示
(1)立志是一生之基石
纵观王阳明的各种折腾,无论是格竹、学辞章、学兵法、学佛道,虽差异极大,但他总不忘考虑:这事儿能不能得道?能不能做圣贤?如此近乎执念的想法支撑他不断尝试新路,而没有沉浸在格竹失败的打击中。
在学习过程中,一旦发现此事与做圣贤无关,很快便会止步,换条路走。道家和佛家就这样被他放弃了,其后还多次批判二者的一些观点,比如他认为佛教是自私自利的:“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外弃人伦,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他非常重视立志,认为“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劝勉学生和友人:“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正是这种必为圣人之志,带他不断走出精神困境,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
(2)不忘初心
志向是要做什么,初心是最初想要做什么。
王阳明的志向与初心是一致的:做圣人。普通人往往没有如此宏大的志向和初心。比如,王阳明有个叫祁傅凤的学生,其志在奉养双亲,但却非常贫困。于是他记诵训诂,学文辞,希望借此能当官吃皇粮。由于日夜勤学不息,最后生了场大病,差点儿没救回来(这故事和王阳明格竹发病有些类似)。
同门师兄弟都来劝解他,却毫无效果,无法让他停下来。于是就将这件事告诉了王阳明。王阳明听后叹了口气,说道:“像他这样的人真是可怜呀!他的志向的确是出自于孝顺双亲,然而已经陷入不孝的境地自己还没发觉。真是可怜呀!”
祁同学是孝子,听道老师讲自己不孝,自然吓了一大跳,赶忙跑过来问道:“家里贫困而双亲已老,我不当官拿俸禄,难道是孝吗?”
王阳明回答:“确实不是孝啊!”随后反问:“你想求得官位俸禄,甚至不惜损害身体,这是孝吗?”
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祁同学当然明白,他也承认这种行为不是孝。
王阳明又追问:“想要读书以求官位俸禄,甚至不惜损伤身体,你的官位俸禄就能得到吗?”
祁同学老实回答:“不能得到。”
王阳明继续暴击:“那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不孝?”
祁同学痛哭流涕,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问道:“我该如何才能免于不孝呢?”
王阳明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没有直接开导祁同学不要如此拼命,也没有老生常谈去讲孝顺父母要从温凊定省做起,而是说:“保尔精,毋绝尔生;正尔情,毋辱尔亲;尽尔职,毋以得失为尔惕;安尔命,毋以外物戕尔性。斯可以免矣。”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保全你自己,才是最大的尽孝!
祁同学之志向在于求得官位俸禄,其初心乃是为了孝顺父母,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损伤身体,乃至到了随时可能殒命的地步。高官厚禄不可得,又丧此有用之身,显然与尽孝的初衷背道而驰。王阳明点明这点,才让他停下疯狂的举动。
所以,当他人处于困境时,不妨问问他的初心是什么?当自己处于困境时,也不放问问自己初心是什么?如果已经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又何必继续下去呢?
(3)广泛的兴趣
王阳明的兴趣不可谓不广,湛若水评价他有“五溺”: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他自己也承认“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
举个例子,17岁成亲那天,他独自闲逛,在铁柱宫遇到一名道士,便听讲养生之说,竟然相对静坐整夜,完全忘了自己还是新郎,直到次日家人来找,这才回家。
但无论是学习什么,他始终关注能否成为圣人,不能则止。他不会因为一时被困而放弃,总是尝试突围而出。对于未来,也不再抱有怀疑,而是坦言面对,认为求知“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
(4)对家人的眷恋
虽然曾有“离世远去”的想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而是选择入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考虑祖母和父亲。当一个人顾虑家庭时,其行事便会多些理性考虑。
(5)敢于质疑和创新
朱熹的格物致知之说,在当时可谓是绝对的权威,王阳明却以亲自实践来说明:单纯格物,不仅无法致知,反倒会致病(当时的他还比较年轻,可能对格物的理解有所偏颇)。
他回忆道,“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朱熹),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结果初战便大败而归,一度造成他对自我的严重怀疑,认为做不了圣人。可贵的是,他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不断尝试新的途径,终于发现:不是自己不行,是这条路错了!
确实是如此,按照今天的话来说,格竹,也就是观察竹子,体察其中之道理,再怎么观察也只能发现竹子本身的特点,这属于自然科学的范畴,又怎么能格出圣人之道呢?真可谓是: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他继续走在求圣人之道的路上,多年后,在贵州龙场,终于一朝悟道,破解笼罩一生的迷雾: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史称龙场悟道)。
由此,他与朱熹的观点站到了对立面,先后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大学说,获得了心灵自由,开始了开挂的人生——破山贼、平叛乱、创心学,除了流言蜚语和奸人构陷,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其成就冠绝有明一代,被评价为“王文成公为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清·王士祯)
参考资料:《王阳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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