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春日其实同神界并无甚差别,气温适宜,草木苍郁,虽没有齐放的百花,但四处都爬满了菩提往生和怒放的曼珠莎华,红艳艳的,叫这晦气之地也染上了些喜庆。
这几日,凤九都待在幽冥司,甚至都没踏出过院子。东华说这处阴气重,而她怀着孩子也不宜多去外头陌生的地方走动,是以将她圈在这方不大的院落内,也鲜少带她出去转转。一日三餐由婢女送来,与在西海的那段清闲无趣的日子无异。虽这处院子也是雅致,但若是要同西海乃至九重天的比起来,也只能算是寒酸了。时间久了,凤九便就有些乏了,亦觉着无聊。若不是惦记着两日后的庙会和灯会的热闹,她大抵会毫不犹豫地怂恿东华即刻打道回府。九重天上的日子虽也不过日日如此,可好歹还有戏班子来唱戏解闷,也有成玉和司命闲来无事聊聊天打发时间。想到这处,凤九生出了些许悔意。果真她该装几本话本子在墟鼎里以备不时之需。在西海便就吃过一次亏,这亏居然一路吃到了冥界。不过就是怀个孕罢了,竟也能叫这记性变得如此之差,凤九大悲。也不知待到崽子生下来,这个情况会否有所好转。若一直这样下去,东华该又要变本加厉地捉弄她了。说不定等孩子长大后,他们还会联合起来一并将她捉弄得找不着北,就如同姑父和团子似的。瘪了瘪嘴,凤九有些不甘心,觉着自己定要想个法子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这一边才行。被东华欺负就够悲催了,神生漫漫,委实不能再多一个落井下石的。
“你这眼睛溜溜地转,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了?”在一旁边阅佛经边陪她打发时间的紫衣尊神已是用眼角余光观察了她许久。
讪讪一笑,凤九有些心虚。往他身上靠了靠,她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自己的尾巴。东华放下经卷,看了她几眼,也不说话,却叫凤九觉着有些奇怪亦有些莫名的烦躁。
“你看什么!”
“本帝君觉着,你们九尾狐族倒是个挺有意思的族群。”
她睨了他一眼,继续玩自己的尾巴,“想数落我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还连带上我们青丘的一族人。”
东华点了点头,也是直率,“闲着没事干就玩自己的尾巴,委实是闲得慌!”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让我出去!”凤九哼了一声,没好气。
“你这是在怪本帝君?”他索性收了经卷坐直了身子,挑眉看她。
凤九遂也坐正了同他讲道理,“我们难得来一趟冥界,我又是第一回来,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难道就不该去饱览一番冥界的大好山河以及壮美风光吗?”
“你真的在怪本帝君!”东华支起了下巴。
松手放过了自己的尾巴,她又揉了揉衣角,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怪你……只是日日在这处待着,实在是无趣!”
“本帝君还记得七万余年前你在太晨宫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经常陪着本帝君,一坐便是一整宿。那样无趣的日子也过了好几年。现在不过才几日的光景罢了,竟就叫你腻味了。”紫衣尊神遂也叹了口气,很是神伤,“原以为你我夫妻情深,待在一处即便什么都不干也是种平淡的幸福……”他委屈巴巴,还可怜兮兮,“原来,这不过是本帝君的一厢情愿罢了。”
凤九小心翼翼探了头看他的脸色,遂就服软去拽他的衣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本帝君知道吗?”他继续心安理得地使着小性子。
“前几个月你不在的时候,我便一个人闷在太晨宫。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回来,总想着同你出去转转。我的肚子也一日日地大了起来,日后行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方便……”她又拽了拽他的衣袍,“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东华睨了她一眼,没吭声。
“那我给你做糖狐狸,你别生气了……”
嘴角忍不住上扬,他这才嗯了一声。
凤九成热打铁,“这处我也不熟,你陪我去后厨,好不好?”
他又嗯了一声,从坐榻上起身,“冥界没什么壮美山河,主城外头便是荒山僻岭,黄土泱泱,黄沙漫漫。若硬要说哪处热闹些,大约也就是忘川河罢了。毕竟那里头孤魂野鬼扎堆,即便不能跑出来作妖,总也少不了内斗。”紫衣尊神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对了,奈何桥也挺热闹!”
“这么晦气的地方,我才不去!”凤九光想想便就瘆得慌,“冥界这么贫瘠,也不知这处的子民是怎么过日子的。”
“皆非闲人,各司其职。”东华牵着她出了殿门,“各界有各界的秩序,说多了你也听不懂。”
她瘪了瘪嘴,“你不如直接说我笨得了!”
“嗯,的确笨得叫人于心不忍。”
瞪了他一眼,凤九挺来气,“你娶了我,就不怕我生出个一样笨的崽儿来?”
东华点了点头,诚实道:“担心。”
“那你还娶我作甚,还娶了三次!”
说着,凤九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他唔了一声,“我仔细想过了,它好歹是本帝君的孩子,承我一半骨血。即便不如本帝君,也定会比寻常人要聪明不少!”
嘴角抽了好几抽,凤九委实对他的自恋和自信外加没脸没皮佩服得五体投地。按照这套说辞,凤九觉着自己大抵也不必担心了。既然这个孩子承着自己的另一半骨血,即便在脸皮上的造诣没有东华那般登峰造极,总也能比他要脸得多!
紫衣尊神收了步子,一个转身,便就叫凤九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退了半步,晃了晃脑袋,复又挠了挠鼻尖,她抱怨道:“你怎么说停就停了!”
“这两条腿是本帝君的,本帝君自然想停便停了。”无奈摇了摇头,他语重心长,“别总是走神。本帝君在你身旁的时候,自是能护得你周全。若本帝君不在,你这样粗枝大叶定要吃大亏!”
凤九点了点头,虚心接受,“夫君教训得是。”
他又牵起了她,语气轻柔,“来,小心台阶。”
一低头,凤九这才注意到脚下便是一截阶梯,蜿蜒而下,望不到尽头。紧紧握着东华宽厚的手掌,凤九觉着挺感动也挺难为情。若东华不在她身前止步,她大约真的会一个不留神便一脚踏空从这处一路滚到阶梯的尽头。复又一阵后怕,觉着这一路滚下去,怕是肚子里头这个即聪明又要脸皮的孩子大约也便滚没了。想到这处,她顿了顿,遂抬起头严肃地望向东华。
“你觉着,‘滚滚’这个名字怎么样?”
东华愣了愣,嘴角忍不住抽了几抽。
“不好吗?”她不确定道,“白滚滚,即可爱,又好记,还好养活!”
他的嘴角又抽了好几抽。
“真的不好吗?”
扶着她下台阶,东华也不好说什么,只搪塞道:“距你临盆还有两年,这件事情不着急,我们以后再商量。”
凤九点了点头,觉着这桩事情倒也是不急。若是按着他们青丘的传统,即便东华同意,也得崽儿自己喜欢才算是定下。而若依着九重天上的习俗,需得等孩子成年才可定名讳封号,那也得东华点头了,才算。轻笑出声,她有点期待亦有些迫不及待。
“方才叫你别总是走神。”揽着她的臂弯紧了几分,“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现在有你在嘛……”她持宠而娇,“你若不在,我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本帝君在与不在,你怕是都一样!”
凤九心虚地低着头,反倒是显得有几分娇羞。东华寻了个过路的婢女来带路,婢女说这个时辰,厨子们正在忙活午膳,又说那处油烟味重,劝他们不要去。紫衣尊神点了点头,没能听进去。到了后厨,他便把正在忙活的厨子都赶了出去。厨子们很是为难,眼看就要到了饭点,而膳食却还未准备妥当。若是司主怪罪下来,他们委实担当不起。
“就说这方后厨被本帝君占了。”
紫衣尊神甩着衣袖,仙姿玉立地立在门口。袅袅炊烟腾在灶台之上,虽乍看之下有些缥缈朦胧之感,但油烟味委实铺天盖地。厨子们踌躇半晌,跪在地上没有动,毕竟这是桩会叫他们顶头上司饿肚子的大事。东华敛了浓眉,遂就给这几个没脑子如同朽木一般的冥界之人指了条明路。
“主城里头难道就没有一处吃饭的地方?”
跪着的厨子愣了片刻便茅塞顿开,跪着接连磕了几个头后,一溜烟地跑了。
灶台之上可谓狼藉,杂七杂八铺得满满当当,但油盐酱醋倒也是一应俱全。凤九又翻找了一番,便就将这后厨的糖都搬了出来。随手取了个大白萝卜,她拿起刻刀便就刻起了模子。紫衣尊神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目光牢牢抓着她不放。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块萝卜便就被雕琢成了个玲珑可爱的狐狸。东华凑了上去,仔细一数,竟连尾巴都不少一条。
“你这刀功不错!”
凤九骄傲地拿着那块大白萝卜在他面前晃了晃,“打架我不拿手,刻头小狐狸可难不倒我!”
说着,她又连着刻了几个,竟都是不同的形态。起身往灶台去,她取了口干净的小锅,又细细洗了几遍,才把它架在炉火上。将寻得的所有糖霜都倒入锅中,又从墟鼎里抓了一把海棠花瓣扔了进去,她这才开始在里头搅和。淡淡海棠的清香飘了出来,丝丝甜味沁人心脾,叫紫衣尊神都伸直了脖子朝里头望。雪白的霜体化作了琥珀色的糖水,还有片片红色花瓣零星点缀。寻常清冷的面容已是融化,透着暖意。他去到了她的身后,一手搂上了她依旧纤细的腰肢,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木勺。糖水被缓缓且有规律地搅动着,圆圆圈圈,冒着热气。凤九替他绾了绾衣袖,待在他的怀中享受着他的宠爱。糖色越发加深,亦愈加粘稠,她翻手施诀息了火。
“继续搅一会儿才行。”她伸手取了一旁备用的白萝卜模子,“等温度再低些,便能倒进模子里,待到冷却下来便就是糖狐狸了。不然,别说萝卜被烫熟了,就连这蜜糖也会染上萝卜的腥味。”
“回头你画几张图纸,让九重天的铁匠做几个模子。”
噗嗤一下笑出声,凤九装作不情愿,“你这是想我天天给你做糖狐狸的意思?”
“得空便给本帝君做一些。”他继续搅拌着,“从小到大,没人给我做过蜜糖吃。”
回过身抱住他,母爱泛滥的凤九帝后踮着脚尖便往他脸上亲了一大口,“往后我给你做!”
笑容在脸上漫延,他弯了眼角,揽着她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那片薄唇遂就贴上了她的耳朵。
“好!”
低低沙沙的轻语钻入耳廓,凤九觉着有些腿软,脸上也传来了一阵热度,叫她脑门和后背都冒了一层薄汗。从东华的怀中钻了出去,她背对着他有些手足无措。
“差不多了,得装模子了。”
紫衣尊神哦了一声,这才放下手中的木勺,“要帮忙吗?”
“不……不用了。”她结结巴巴,也不好意思去看他。
东华抱着胳膊倚在一旁,看着她来来回回往模子里倒糖浆,还真没有半点要去帮她的意思。幻了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盒子出来,他往灶台上一放。
“天热了,就放在里头,不容易化。”
一个个琥珀色的小狐狸活灵活现生动可爱,将那个不大的琉璃盒填得满满当当。凤九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自己也吃了一颗。笑容甜甜,好似嘴里正在慢慢融化的蜜糖。将琉璃糖罐收入墟鼎,他便拉着凤九出门。灶台上一片狼藉,可他委实不在乎。行至前院,刚巧遇上外出采买午膳的厨子归来,紫衣尊神遂就止了步子。朝他手里拎着的食盒望了望,他凉声问道,
“里头是什么?”
厨子提着食盒拱手一揖,恭恭敬敬,“回帝君,一只清炖的老母鸡。”
点了点头,他遂就心安理得地接过了食盒,“帝后有孕是得补补,有劳司主费心了。”
两手一空,厨子傻了。他不过是去给司主买一顿午膳回来将就一餐罢了,怎就还被人半道截胡了呢!这下可好,都已是午时将过,叫他上哪儿再去弄一顿午膳给主上垫饥。
拐过一道月亮门,便就现了座凉亭。凉亭之下,碧波荡漾,散着凌凌波光。虽是日头正旺,却也算不得炎热。
“随意吃些,吃完本帝君带你出去转转!”
东华遂就拉她坐了下来。揭开食盒,淡淡鸡汤味便飘了出来。凤九朝里头瞧了瞧,觉着这色相可不太妙。寻常老母鸡汤该是油水十足,金灿灿的鸡油浮于汤上,将热气阻隔,焖得鸡肉酥嫩。可眼前这一碗,清汤寡水,直冒热气,这筋肉看上去也是条理清晰。凤九瞬间就没了食欲。惦记肚子里那只还没桃子大的狐狸崽子,又想着这好歹是东华厚着脸皮半道劫来的,总也不能让这座院子的主人凭白饿肚子,于是凤九免为其难地吃了几口。东华见她食欲不振,吃得不爽快,便就自己也吃了一口。
浓眉一敛,他遂就起身要弃了这顿午膳,“罢了。不好吃便别吃了。”
“爷爷从小教导凤九,不能浪费食物。”她又拉他坐了下来,“虽不好吃,可也不能让这只鸡白白送了命。”给他夹了一块到碗里,凤九劝他,“你陪我吃些,这么大一只鸡我也吃不完,凉透了就更不好吃了。”
“试试加热诀。”
反应慢了一拍,凤九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老祖宗留下的诀法,倒也不怕这鸡汤凉透了。灵机一动,她便就对着温热的鸡汤掐了个诀法,遂举着筷子往鸡肉上戳了戳。随后,她又掐了一遍,再戳了戳。
“怎么不管用……”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紫衣尊神微微一笑,替她解了惑,“加热诀不过是个加热的诀法罢了,不能替代明火。”
凤九哦了一声,毫无防备地低头喝了一口汤,瞬间被烫得一蹦三尺高。她张着嘴,吐着舌头,模样很是狼狈。东华笑而不语,递了杯凉水给她镇一镇。舌苔上一阵麻木刺痛,凤九跌坐回石凳上,有些懵。
“这下你怕是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了。”遂又唔了一声,“大约连出去走动的心情都没有了。”
嘴里含着一口凉水,凤九有苦道不出,只得自个儿坐在石凳上缓一缓。遣了女婢将食盒收拾走,东华幻了茶炉便就煮起了茶。坐在凉亭旁,倚着亭柱,一杆钓竿凭空现在了他的手中。轻轻一抛,银色的钓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池水时溅起了些水花,随即沉入池中。凤九化作原身,扬着九条长长的狐尾便就一路小跑着跃到了他的身上。她在他紫色的纱衣上转了一圈,遂才挑了个地方伏了下来。狐尾围在身前,好似一团红火的毛球。东华揉了揉她的身子,又给她顺了顺狐狸毛。凤九凄凄哀哀,翻了个身将狐狸肚子露给了他。对着那软乎乎的肚子挠了一阵,挠得那头狐狸在他的怀中拧曲打滚,也将他的衣袍蹂躏得皱皱巴巴后,狐狸才终是发出了一声满足的鼻息。东华遂就停了手,又给她理了理肚子上的狐狸毛。凤九很是乖巧,四脚朝天地躺在他的腿上任由他摆布。乱糟糟的绒毛重新变得整齐平顺,她这才又翻了个身。立起来抖了抖,复又甩了甩,凤九便往他的怀里一倒。将头埋入狐尾,她准备打个瞌睡。东华扯了外袍将她盖了起来,目光悠远望向远方。片刻后,一只慧鸟落在他手边的围栏之上,叽叽喳喳。
“知道了。”他对着那只鸟简单说了三个字。
紫衣尊神收了手头的鱼竿,缓缓起身,四平八稳,好似害怕惊扰了怀中熟睡的红狐。一阵仙雾散去,徒留轻轻白烟自茶炉上的壶嘴而出,腾入干燥的空气中。
……
“你想方设法将本帝君留下,究竟有何用意?”
正殿内,紫衣尊神已是两袖清风地坐上了客座。
“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主座之上,谢孤栦方才坐稳,“有一桩事情,还请帝君帮个忙。”
“哦?”他幽幽道了一声,“可是与王拾遗有关?”
幽冥司的主人顿了顿,似乎没有料到他竟能知道这么多,可却也并未那么惊讶于他知晓此事。
“看来帝君已经猜到了。拾遗是我的徒弟,可我却不敢像待徒弟一般来待他。”
端起茶盏,紫衣尊神浮了浮里头的叶芽子。递到嘴边,却又顿了手头的动作。
“看来,他不一般。”
谢孤栦沉了沉,“他确实不一般……”
……
那是一段尘封的往事,距今已是八万年有余。那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可他这幽冥司却迎来了一位并不普通的陌生人。思绪悄然回到那一年,那一夜,也是在这正殿内,他亲手接过了一团血肉模糊。
“我是神族三皇子,连宋。”
来人已浑身是血,目光却依旧犀利。
在此之前,谢孤栦并不认识他。
那人随即用沾染了鲜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令牌。他说话客客气气,却好似含了把刀。
“本殿下有一事相求,还望司主成全!”
谢孤栦打量了他一番,并未觉着眼前这个仅剩半条命的神仙说话的口气是在求他办事。
“神族皇子深更半夜潜入我这幽冥司……”他顿了顿,“想来所求之事便是桩不可外传的隐秘之事吧!”
连宋的呼吸有些沉重,亦有些急促。他稳了稳自己,遂就直奔主题,“你手里拿着的,是我的龙角。”
谢孤栦两手一抖,差点将手中之物掉到地上。
“抱稳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客榻坐了下来,“那上头,缚着一个神仙的主魂。”
低头瞧了瞧手上捧着的那个沾了一滩腥红的布包,他便就将这位三殿下所求之事猜了个大概,遂义正辞严道,
“本君虽是冥界之主,可冥界有冥界的规矩。三殿下不可仗着自己的身份就逼迫我干有违轮回秩序之事。”
“不过是个神仙的主魂,本就无缘轮回,又何来的扰乱轮回之说?”
冥界之主觉着这位神族的皇子挺不讲道理,“你往我这儿硬塞了个魂,还要我投往凡界,怎就没有扰乱轮回秩序?”
嘴唇泛着青紫,连宋微微颤抖着补了一句,“只要司主你不说,此事便无人知晓!”
“纸包不住火……”他又看了看手中之物,“话说这是哪位神仙的主魂?”
“这个你不必管。”
“我也不想管……”
说着,谢孤栦便要将这布包还给他。手刚伸到半道,他便停了住。肩膀凉凉,脖颈也凉凉,就连这正殿内的空气都瞬间凉了几分。
“三殿下,有话好商量……”余光瞥了眼那把寒气逼人的利刃,他抱紧了手里的布包。
“可本殿下觉着,方才同你好好商量似乎没用。”连宋的语气已是冷到了极点。
“你我无冤无仇,三殿下何必强人所难。”
“今日司主若是不帮这个忙,你我不就结下了深仇大恨?”他笑了笑,苍白的脸却异常冷静,“深仇大恨,自是有个了结之日,于早于晚总也躲不过去。我这个神仙,就是不愿吃亏,恩怨过结基本留不过夜。便当是提前与司主做个了断,也省得你终日惶惶不安。”
说着,他剑刃一转,吓得谢孤栦狠狠一哆嗦。
“三殿下用不着吓唬我。”他定了定神,脑门上却有冷汗滴了下来,“你若真宰了我,便就没人帮你做这件事。”
“你当真以为我冲不过奈何桥?”连宋笑得有些瘆人,“不过是初来冥界,代表我神族以示尊重罢了。”
谢孤栦打量了他一番,也是诚实,“我还真觉着你过不去……”
“本想与你说走着瞧,可本殿下以为既然今日要结为仇家,日后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比较好。”复又唔了一声,想起了方才自己撂下的话来,“我刚刚是不是说过要与你提前做个了断?”
幽冥司的司主抱着个布包,觉着眼前这位白衣白袍浑身是血却依旧仙气飘飘的主不是个好糊弄的对象。想着自己往日里也没少被另外一位仙气飘飘不讲道理的神仙逼着干违背原则之事,遂就不再做无谓地挣扎。
“三殿下需我如何做?”
“将它投入轮回道便可。”他遂就收了剑。
“就……这么简单?”谢孤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连宋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
他更糊涂了,“你砍了自己的龙角锁了主魂,只是为了让这个神仙入轮回?”
“神仙本没有轮回。羽化了便就该魂飞魄散,元神归于混沌。”他染血的手覆上了那个布包,“可她还那么年轻……”
谢孤栦观了观他的神色,又琢磨了一番,惋惜道:“是个仙子吧!”
连宋清冷的目光动了动,“她甚至连最后要对我说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
黄袍的司主生出了些同情,“可即便入了轮回,她也忆不起为仙时的事情,更不会记得你,你这又是何苦!”
“神生漫漫,若我俩有缘,自会再见。哪怕只有短短一世的情缘……”他顿了顿,长叹出声,“就算没有,只要她安好,我便足矣。”
“我还是要再提醒三殿下一句,”谢孤栦语重心长,“你此刻作罢,终有一日你们还能在混沌界重聚。若今日你执意要将她的主魂投入轮回,除非她修仙飞升,你俩便就是生离死别……”他突然收了话,将这件事又琢磨了一番,随即顿悟,“三殿下要赌的,便是这个万一吧!”
连宋望着那个布包,有些出神,“我为皇子,即便想逃,怕是也逃不开肩头的职责。无论轻重,这一世为仙,我都无暇顾及她。她若与仙道有缘,就算无人引导,也能得道成仙。若无缘,即便由我亲自教导,也不得飞升。她生性爽朗,不拘小节,也不喜束缚……她在的时候,我便不愿去强求她、为难她。现在她不在了……”他突然收了口,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三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谢孤栦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唏嘘,“随我来吧!”他将布包还给了他,“此生即已无缘,便就送她最后一程吧!”
抱着那个布包,连宋苍白的脸色遂就又白了几分,“谢司主成全!”他姿态甚低,“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有一日待你需要之时,我连宋定会鼎力相助。”
“你可别触我霉头,今日摊上这件事情便就够晦气的了!”
他取了件墨色斗篷叫他披上,遂提醒他拉起帽檐,完事之前不要抬头。谢孤栦即刻带了路,趁着浓浓夜色领他往奈何桥去。
“因果轮回,今日我帮了你,还不知后头会有什么样的因果报应等着我俩。”
“终是我欠你一次,无论日后用不用还,我都记着了。”
连宋抱着怀里的布包,好似抱着宝贝。河岸旁,曼珠莎华在暗夜中开得绚烂,替往生者引了归途。涛涛忘川河中腾起的腥臭扑鼻,泛着浓浓哀伤,叫人不禁忆起过往。那些爱而不能,那段只能在暗处望着她、护着她的日子,以及在锁妖塔里她最后的样子……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法呼吸。远处灯火若隐若现,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拽了回来。那便是奈何桥。过了那座桥,他便没有再回头的余地了。
离人殇,伤入骨。
离人愁,藏不露。
伊人归,送别离。
却难道,还有再见时。
染血的白底云靴踏过黄土,踏上那座桥。萧瑟的身形依旧有些颤抖,可脚下的步子却是坚决,亦透着决绝。
奈何桥上,虽是呈了如传说中一样的拥堵之景,却依旧秩序井然。幽冥司的主人带着他从中而过,牛头马面皆都虔诚叩拜。
奈何桥不长,可连宋却觉着好似跨过了一整个洪荒。
尽头的桥墩上,坐着一位老者。她佝偻着腰背,爬满皱纹的面容却是和蔼。谢孤栦抬了衣袖,敬重道,
“坐着罢!”
老者笑着便就又落了身子,“老身见过司主。”她复又打量了一下他身旁立着的那位黑衣人,“这位……”
“不是来喝你这碗甜汤的。”谢孤栦淡淡答了一句。
孟婆点了点头,遂就破例放行。
桥下曼珠莎华幽幽,映着脚边的泥泞。云靴在一处石壁前停留,引得冥界的主人也收了步子。
“这是三生石,记载着前世的姻缘。”他催促道,“快走罢。”
连宋低着头,生出了些许苦楚。想来在九重天的那块今世石上,他们大抵就无缘,所以落得这样生离死别的结局。那么在冥界的这块之上,自然也不会有他们的名字。
“轮回道分两端,跟紧些!若是因你自己走岔而投错了品种,可别来怨我!”
他加快了步子,跟了上去。
黝黯深处,现了一点亮光。越往那处去,便就越发显眼。连宋猜那便是轮回门。
“你脚下的,就是轮回道。寻常魂魄一旦踏上这条路,便就踏入了轮回。你手里抱着的东西,可没长脚,想来也没办法自己滚到轮回门里头。也算是你会找人,整个冥界只有我能带着你在这条道上打个来回。”
默默跟在身后,连宋依旧不语。身前的光点越发明亮起来,好似头顶星空中挂着的那轮圆月。可这道门,却非团圆之门。月圆之日,也并非团圆之日。漫长静默前行之后,他们终是立在了轮回门前。那个依旧有些温度的布包被从斗篷底下取出,连宋解开了绳结,露出了底下骇人的血肉。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捧着它却迟迟未能松手。
“放下吧!”幽冥司的司主规劝道,“你将她送至此,便就该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刻。”
连宋点了点头,复又沉了半晌。望着眼前的光亮,他缓缓松了手。他的龙角,带着他仅存的希望,渐渐远去。他不知道,这一别过后,他们是否还会有再见的一天。他也不知即便再见,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是如何。目送它消失在远方,神族的三皇子轻轻一叹,眼底已是糊了一片。
“若来世再见,你又当如何呢,长依……”
预告:因为下一更超长,在贴吧会分四次更完,所以简书会在1/15更新第四十六章。等不及的仙友们可以去东华凤九吧围观,那处还是每周二四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