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墙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有一片红。
房间里面挤满了人,“掌柜的,祝贺祝贺,夫人生了个男孩。”嘈杂的人群中不时地传来一两声祝贺。
“承蒙各位对小弟的关照了,今天我请客,大家随便吃喝。”一个穿着大红色衣服的人向众人作揖。“掌柜,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群人嬉笑着走出房间。
“哎呦,瞧着小脸蛋,红彤彤的。”另一个人在用手摸我的脸颊,脸颊传来一阵温热。“阿嬷,你看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啊,这孩子脸红面善的,是富贵像,就叫洪富吧。”嬷嬷说着用手给我掖了掖襁褓——一袭深红色的棉单。
屋外传来一阵砖瓦碰撞的清脆响声。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我愣愣地看着一片的繁华热闹,又慢慢睡着了。
二.砌墙
“洪富,出来玩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初春时节,院子里萌发出蓬勃的生机,墙角根下藏着几处躲避暖阳的浅雪,桃树早就开始浓妆艳抹,甚至还想伸出枝梢偷偷看看墙外的风景。墙仍然是灰色,在一片鲜艳中显得十分突兀。
“洪福,快点呀。”二虎像往常一样在门口叫我出去玩。我撂下根本无心细看的书本直接跑出门去。
我从后屋跑出来,穿过大堂时,一阵花香裹挟着饭菜的气味让人感到莫名的温馨。“娘,我出去了。”还不等娘有任何回复,我就已经跑出了大门。
“哎,不好好念书,一天就知道玩。”娘一遍擦着案台一边抱怨。
“老板娘,酒钱先赊着,下次来了一起算啊。”
“什么时候算都行,路上小心呐。”娘放下手上的杂活,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怎么又赊账呢,再赊生意怎么做呀?”爹从书房出来,听见有人赊账又不乐意了。“哎,洪富呢?没听见读书声呀。”“刚跑出去。”“我迟早要被你们娘俩气死。”娘白了爹一眼,又在忙手头的活。
墙根
祖辈的根之前不扎在这,不知那一辈先祖从乡郊搬到了京城里,然后就在这里开了一家客栈,就好像已经成为了所为的显贵之人。经过长辈们的努力,渐渐地,客栈生意红火成了酒店。为了标榜门面,酒店外垒起了高高的围墙。
在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又把墙推倒了重新翻新一下。可并没有上漆,就让墙面的粗糙不堪与浓重的色调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来往的人。
沿街对面是一间丝绸坊,每天晌午都有一个体态臃肿的夫人会端着一大盆颜色各异的丝绸布料搭在街旁的晾杆上。无论什么颜色的布料都在风里不由自主地摇摆,然后在风里慢慢驱走自身的潮气,变得干皱。最终都被悬挂在室内任人挑选。
在这姹紫嫣红的地方也孕育出了一种别样的美丽——子婧。她有时也会跟在她那臃肿的母亲身后,帮着拿着与她体型极不相配的大筐,一步一顿地跟在母亲身后。
我有事也会去帮她搬一些重物,她脸颊上就会慢慢显出一种害羞的微红,就像油墨慢慢在宣纸上渗开一样。我有时也会痴痴地看着她,被她发现后,我连忙挪开目光,接着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她,她抿着嘴呆呆地看着地面,晾晒的丝绸飘摇,懵懂的情愫轻轻地酝酿发酵。
二虎就不一样了,他爹是朝廷的大官,每次出行都有大轿马车。他们家世世代代为官。他们家的府邸是这条街最豪华的。他整天也不用背书,就是在各种地方嬉笑玩闹。
玩,贪玩这不也过是每个小孩童年最大的奢望罢了。
染墙
“你们家的墙为什么不涂漆呀?”二虎指着灰色的墙面,另一只手攥着冰糖葫芦,冰糖在初春的暖阳里慢慢地融化,浓厚的糖浆顺着通红的山楂不依不舍地往下滑着。
对呀,为什么不刷漆呢?二虎家的墙是红红的漆面,那可是他爸爸请城里最好的工匠刷的。“我也不知道,那等我长大了,我自己来刷。”我理直气壮地看着二虎,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我咽了咽口水,“先别说这,你把糖葫芦让我尝尝。”
我去夺,他不给,反而又大口吃一个,口水从嘴角溢出来,然后一脸满足又欠打的表情。我追着他满大街的跑,一路喧闹。跑过丝绸坊的时候,浓郁的染料香气扑面盖过来。飘起来的红色绸缎好像隐约遮住了一个娇弱的身影,应该还隔断了一缕清波吧。
晚上,我偷偷跑进北房,娘的梳妆台上应该有很多红色的染料吧。我偷偷从一堆小盒子中翻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浓烈的红色刺激着眼球,伴随着轻微的烛光,似一团滚滚的炽炎。我揣进兜里,蹑手蹑脚地跑进我的寝室,抱在怀里。我可以用所有的颜料来涂墙,可以把墙涂得像二虎家一样一派辉煌,想着想着我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爹,我再也不敢了,别打了。”我趴在长凳扯着嗓子叫着,大堂中有人时不时地朝这边看几眼。眼前的花花绿绿颠倒旋转,大脑也变得清醒了一些,莺歌燕鸣变得聒噪不堪。
时间倒回到几个小时前,爹敲开门走进内屋,发现被子掉在地上,上面沾满了红色的印迹。爹赶紧奔过来以为我遭遇了什么不测,而我口水流着,鼾声不断。爹一下子把我拽起来,往门外的长凳摁。昨夜,沉沉地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子被踢在地上,手里的盒子翻洒在地上,红色的粉末染在被子上。
“男孩子还拿女人用的东西!啊!”爹操着扫帚的把狠狠地打着我的屁股,我只能一直求饶也只是徒劳罢了。可能是打累了,爹喘着气,“你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月的零钱就别想了。”我赶紧回答,“刷漆。给咱们家的墙上漆。”短暂的沉默,突然爹大声笑了出来,“用胭脂漆墙,二虎家都不敢这么干,让你娘知道了你这年的零钱都别想了。”“那咱们就让工人漆吧。”我向爹撒娇。“你这么一说,也确实该漆一漆了,那等到秋天吧,账收完再说吧。”爹思忖着说道。我提起裤子,也不敢灼烧般的痛感跑到屋子里,装模作样地开始大声读书。爹摇摇头走了,去和正在大堂吃饭的人聊天,娘从后面跑过来,一脸疑惑地问爹,“你见我的胭脂了吗?”
漆墙
“麻烦帮我叫一下二虎。”我对着二虎家的管家说,管家一声招呼,“少爷,洪福找您。”二虎赶着跑出来,“大清早的,有啥事呀?本少爷还要练书法呢。”“走走,练什么书法,去我家看看。”二虎的书法就是鬼画符,还不如出来透透气。
虽说是初秋但夏日的炎热并没有褪去,桃树绿叶招展着,想用尽全身的力气伸个懒腰,墙角长出了一两丛杂草。来来往往的工人光着膀子,搬着架子,“小伙,往旁边站站,别碰到你们了。”鲜亮的红色漆料在桶里翻滚着,工人们娴熟地用刷子把染料均匀地敷在墙上。
我和二虎用小刷子蘸些漆料在墙上抹抹画画,二虎用刷子练起所谓的书法,一段最美的午后就在欢声笑语中被一下下涂在墙上。玩累了,我两坐在大堂凳子上,喝着娘倒的凉茶,等到一丝凉意穿过胃肠,就让时间慢慢从唇腔间划过。
直到中秋,墙才被漆好,换上红妆的院墙,衬着清冷的月光,宛若一个深闺浓妆的少女在等待情郎,我透过淡黄的窗纸看到对面丝绸坊的烛火微黄,她应该披着月色看着摇曳的烛光,想着某一个人吧,会是我吗?
漆落
“哎哎,皇榜贴出来了,赶紧看看去。”街头传来了一阵吆喝声。
我扔下手中的抹布,在衣服上擦擦手,赶紧跟上了熙熙攘攘的人。
隔着老远红色的榜纸反射出活泼的火焰,上面的金字从火焰中溢出。“娘,你的儿子终于可以让你的在天之灵有所慰藉了。”娘已经走了三年了,我还记得那晚上白绫挂在屋梁上,平日里的一片一片热闹变得唏嘘寂静,我呆呆地站在灵柩旁,明明近在咫尺,可其实阴阳两相隔。从那一刻,我要立下决心,我要考取功名,让娘的在天之灵不在有牵挂。
我挤进拥挤的人群,忐忑地去一行行扫视一个个陌生的姓名,瞬间一个陌生刺进了我的眼睛,“钱虎,二虎?怎么可能?他平时连书都不翻,怎么可能有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到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榜上没有我的名字,我一遍遍审视,一定是我看漏了,直到视线里的一切都变为混沌,没有,没有我的名字。
整个世界的一丝声响都变得聒噪,我木木地站着,看着一张纸,一张红纸,大脑变得空洞,慢慢地,人走完了,他人的喜怒哀乐都和我无关了。
转过身,往回走,不停留,夜真冷,灯真亮,路真长。我停在家门口,踌躇着怎么进去,我坐在门牙上,看着清冷的月光。映在墙上,漆脱落了一些,就像滴落的鲜血洒在脚底。我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站起身,走进门,门“嘎吱”一声粉碎了一片清净。爹点着蜡烛,坐在大堂上,“酒楼就交给你了。”说完,起身走进了后院。
剩我一个人对着烛火顾影自怜,就像几年前我看着娘的灵柩一样。十年的寒窗换来一声喟叹。
,街坊传出消息,钱少爷高中,钱家准备迎娶丝绸坊的子婧小姐!
我扔下手中的抹布,走到门口,看着远处尘土滚滚,应该是钱家的马车吧。丝绸坊的老妪早早地就在门口恭迎,脸上涂上厚厚的脂粉,穿着大红色的衣裳,脸上挂着一副谄媚的笑,像极了青楼里迎客的老鸨。
马车在我的门口停下,钱府的管家从车上下来,向老妪作了揖,就向屋内走去。
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子婧跟在老管家的身后,一脸的羞涩。出门时,她抱着老妪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也想让她抱住我,不过是不可能的罢了。
她转过身的一刹,梨花带雨,凄楚的眼眸与我相对,然后很快的避开。我痴痴地站着,看着她上了马车,看着马车扬长而去。直到有人喊道,“掌柜的,添份酱牛肉。”我反应过来,再看了一眼,我也想跟上马车,哪怕是车轮上的一粒灰尘呢。
“这钱家的少爷真有福气,又是高中又是娶妻的。”
“哎,你以为他是自己考的?他爹的名气让儿子混个榜上有名岂不是小菜一碟。”
“就是,还有那个老女人,见钱家彩礼高兴地合不拢嘴,当场就把女儿许了,生怕东家反悔。”
“又不是亲生的,嫁出去不就省心了。”
“你们就是心里羡慕,得得,再不吃菜就凉了。”
我听着他们的胡侃,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趴在柜台上,柜台散发出一种陈年的霉味。
七.漆泣
打烊后,我一个人锁了店门,去街上瞎转。
街角,一个铁炉旁偎着一个打盹的小女孩,身上衣衫褴褛,靠着炉子的温度来维持身体的温暖。我走过去,又转过身,在炉子旁停下
“拿一个红薯。”我轻轻地给女孩说,女孩明显地颤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站起身,用细弱的胳膊挪开炉盖,从通红的炉壁内取出一个黑色的红薯,她把发烫的红薯在手里一直倒腾,赶紧抽出一张油纸包住红薯递给我。
我接过红薯,递给她一个铜板,红薯是温暖的,铜板冰凉。再温暖的红薯也不如几个冰凉的铜板可以给小姑娘的心里带来慰藉。
我攥着红薯,不想吃,也没有胃口去吃。快转过街角时,几个衙役从我身旁跑过去。
“晚上,宵禁不让摆摊,这你都不知道吗?”衙役推倒了炉子,小女孩哭着求着,只是徒劳,红薯滚了一地,通红燃烧的炉渣撒了一地,像一个被剖开膛的人,血喷涌了一地。抽咽声迟迟不肯散去,几个衙役在小女孩身上找到了满足感,愉快地走了。
到家的时候,我手中的红薯已经变的冰凉。爹今天很早就睡了,往常不会这样的。我回到我的寝室中,放下冰凉的红薯,月光一样冰凉。
八.墙塌
我在这个酒楼度过了二十多年了,父亲去世后就剩我一个人打理酒楼。
虽然挣到的钱不多,可大都是熟客,人熟地熟生活倒也自在。如果一直这样我也会像祖辈一样把自己埋在这里。
一大早,几个衙役冲进大堂,在店里乱砸。我赶紧跑过去,“这是干什么呢,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这就是王法。”他们把一个褶皱的黄纸扔在我的面前。“即日起,所有外来商铺一律外迁。”我捏着纸,“什么意思?”“钱大人有令,你们这些闲杂商贩在京城,对京畿治安有安全隐患。像你这店一平按八吊钱折算。还不赶快领赏。”
一平八吊钱,折算下来还不够店里的桌椅钱。他们在店里打砸抢,推搡着吃饭的人往外走,我冷冷地看着,桌椅残坏,碗罐破碎,酒香洋溢在空气里,我也沉醉在这一片氛围中。 “打呀,摔呀,打得好呀,圣上英明呀!”我跪在地上大笑。
“这是疯子,来人给我往死里打!”一群人蜂拥而上,拳头、棒杵砸在身上。我一直在笑。
门外几个人合力推倒了红墙,一阵烟雾泛起。我的眼泪也终于迸了出来……
九.漆弃
“昨天,衙门赶人,哎哟,那个凶。”
“就是就是,听说洪富的掌柜都被打死了。”
“瞎说什么,我看见他瘸着腿往后山爬过去了。”
“假不了,今个上山采药的小孩就见了一个红色的东西。”
“好家伙,管事的过去后一看,里面包的就是洪富的掌柜。”
嵩迷改编自许嵩《违章动物》《拆东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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