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他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父母双亡,寄养在一个商户家。
那时我还穿着我仅有的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站在他的小店门口,他的小店和我的衣服一样,一片狼藉,梁上卷起的尘埃能把人埋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金黄的头发倔强的绑在身后,显得格外孤单消瘦,然而他的话语竟是那样铿锵,他说:“父亲,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把这里变成全天下最好的理发店。”
我呆呆的看着他在灰暗的店面里闪闪发光,一阵心悸,我默默的对自己说,五年以后,我也会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没有战火的颠沛流离,没有幼年失怙的悲凉,没有寄人篱下的伶仃,我会以最阳光的方式,在这座长安城里,有一个崭新而明媚的未来。
我拿着养父给我的生活费,做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发型,也成为了他的第一个顾客。
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温柔,他的手指在我的发中穿梭时,就像是在抚摸一只幼小而脆弱的动物,第一次有人这样摸我,我仰起头冲他笑:“我可以叫你师傅吗?”
他的发像阳光般落在眉角,眉眼间尽是叫人融化的温暖,他勾起嘴角笑到:“不要叫我师傅,你可以叫我孟三剪。”
孟三剪,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如画的眉眼,竟是有些怔忪。他轻笑着拍拍我肩上的碎发:“怎么样,这个发型真是很适合你呢。”
我叫王柳萱。我在心里默念,可我不敢告诉他。
那时候他还离我非常遥远,像天上的太阳一般遥不可及。那时候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瘦巴巴的小女孩,而给他上门提亲的媒人,据说能从黑水镇排到易镇。
我每天都会去他的理发店,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手法娴熟的给顾客们理发,即使是最繁忙的时候,他都穿着整整齐齐的燕尾洋服,一点都不像是手艺人,就像是一个翩翩贵公子在品茗作画吟诗作对般的风花雪月。
时间长了,他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带我出去玩。或是去景园渡看落日,或是去观音庙听半天钟声,或者,只是在长安城里走走停停。
和他在一起,时光过得格外静谧安然,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了,他也从不问我的过去,正如我从不过问未来一样。
我只是想离他再近一点。
我开始拼命的打工赚钱,拼命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要变成一个很好的自己,甚至好几次因为过度劳累而被送进回春堂。
父亲让我无事的时候便多去大明宫走走,因为那里有四阿哥和五阿哥,然而每次走到他的门口,我就再也迈不开步伐。
大概就是眷念他看着我时心疼的表情,眷恋他温暖的手指,眷恋他对我说:“不要勉强自己”时的表情。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要勉强自己。
也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做了。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很好的女子了,从15岁的重阳大典开始,我蝉联榜首,成为唯一觐见过皇上的女子。
提亲的人几乎将养父家的门槛踩破,其中也包括了他。当他提着大包小包上我家提亲的时候,我高兴的快哭了出来,只觉得坚持了很久的梦境如今竟是触手可得,幸福离我不过是咫尺之距。
着他被哥哥狠狠的赶出了家门,我竟是无忧无虑的笑了起来,我以为这就是永远,只要自己伸伸手,就能够得到所有的爱,就能不再是一个人。
他带我去看烟火,屋顶上,他的目光深邃如夜空,里面泛起了点点星光,他对我说:“柳萱,闭上眼。”
十六岁,我已是名冠京城的倾城女子。十六岁,他已是富甲一方的手艺人。
最后的一个吻,三年的朝夕相处,他说我是他要娶的女子,我以为那晚的星空就是未来的无数个日子。
“滚开!你这个淫妇!”我当着他的面对着那个袒胸露乳的女人破口大骂。
“你算什么东西?”那女人指着我的鼻尖妖娆着身姿。
我只觉得怒火攻心,孟三剪是我的,这样的货色居然还敢指染他!
我拍开他在身后拉住我的手,挥着手像那女人扇去,我的武力已经很高了,教训她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他狠狠拉住:“够了,她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客人?我有些呆愣的顿住了身子。什么样的客人会邀请你晚上去她家?什么样的客人会一次又一次的约你喝酒呢?
我不敢看他,怕自己不小心哭出来,十三岁之后我就很少哭了。脑海中还在盘旋着他的那句:“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默默无闻的小女孩了,我不再是那个默默陪着你看了四年落日的小孩了,我不再是那个即使喜欢的不得了也不敢开口的小孩了,我不再是那个连名字都不敢告诉你的小孩了。
我也不再满足只是静静的看着你,不再满足只是默默的站在你身后。我想走进你的身后,想要你看见我。
是我错了吗?
我跟在他身后,像过往的无数次一般,自己泡了杯茶,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他忙忙碌碌,却觉得很迷茫。我忽然想到他很久没有带我出去玩了。
以前他会放下手中的事带我出去玩,可是现在他只会告诉我他很忙,不能陪我。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
“三剪,我要离家游历了,你陪我好吗?”我已经成年了,可以嫁给他了,我会留下他的,我们会在一起,像一开始那样,我如此自信着。
他动着手里的剪子,却没有抬头看我:“店里离不开人,而且我爹年纪大了。”
我觉得喉间干涩,想问他:你还会娶我吗?
却始终没有开口。
也已经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们都已经成了过去。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长安,去了一个陌生而荒芜的地方。
修书给父亲,我写道我已经和一个小商人成亲,望他勿念。
父亲叫我回家省亲,却被我拒绝了。
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叫我唤作夫君。
五年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我最终,还是一个人啊。我始终,都没能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终有一日你我各结亲,一妻二妾三四儿女,五湖不相遇,六亲杳无音,七情六欲五月落花,四海为家,三三两两人群,一人独行,往事皆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