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指的葵不是今天作为油料和供食用的“向日葵”,而是我国古代著名的菜葵。这两种“葵”都有“向日”的特点,但三百年来向日葵竟因向日而显明,古代的葵却眼看要从人们眼中消失,所以有一谈的必要。
我国很早就有了“葵"字。葵从“癸",字形至今未变;春秋时“终葵’,二字合声为“椎",与今读近,可见字音也基本未变;惟许慎《说文解字》日:“葵、菜也。”这个本义却被后人淡忘了。
葵作为菜蔬,最早见于《诗•幽风•七月》:“七月,亨(烹)葵及菽。”由于同篇还提到“九月筑场圃"(圃犹菜园),推知西周时,葵已被我们祖先由野生而驯化。殷墟《卜辞》尚无菜蔬名,《诗经》所载菜蔬亦仅葵、韭、瓜、壶(瓠)数种,则当时葵的使用价值可知。春秋时,葵的地位更加显赫,史载“公仪子(休)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女红利乎?’”(见《汉书·董仲舒传》)可见葵是那时园夫的主要种植物。当时还有以“葵丘”命名的两个地方,一在今山东淄博西,即《左传•庄公八年》齐襄公派连称管至父戍守之葵丘;一在今河南兰考境内,即《左传•僖公九年》齐桓公会诸侯之葵丘即是。由此可知,至迟在春秋时期,葵已被当做上等菜蔬在我国黄河下游普遍栽培了。
在食用的同时,古人对于葵的向日性也有了认识。《左传•成公十七年》载:“齐庆克通于声孟子,与妇人蒙衣乘辇而入于阂,鲍牵见之以告国武子。"后来因为声孟子的谗言,鲍牵竟遭刖刑。孔子闻之,曰:“鲍庄子,(牵)之知(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晋杜预注孔子之言曰:“葵倾叶向日以蔽其根,言鲍牵居乱不能危行言孙(逊)。”以后宋编《广韵》、清人注《说文》,都解释孔子的话说:“ (葵)常倾叶向日:不令照其根。"孔子虽是借葵取譬,但却首先道出了葵叶向日的特点。
植物的向日性(Positive holiotropism)本有其自身的目的,人们托物寓意却各有不同。孔子赞美葵倾叶抗日以卫足,是把葵当做了勇士;汉魏以后赞美葵倾心向日以表诚,却把葵当做了卑者。这说明葵的地位已开始下降了。曹植在魏明帝太和五年(231)上《求通亲亲表》(《文选》卷三十七),曾感慨陈情说:“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臣窃自比葵藿。"曹植这一“自比”,当然比得好,但却不是他的首创。李善注引《淮南子》日:“圣人之于道,‘犹葵之与日,虽不能始终哉,其向之者诚也。”曹植与刘安二比表面相同,其实是每况愈下的。刘安以葵喻圣人,曹植却把葵与藿并列。“藿”是什么?据《广雅•释草》:“豆角谓之荚,其叶谓之藿。”《大戴记·曾子制言》:“聚橡栗藜藿而食之。”注亦曰:“藿,豆叶也。”可见藿是豆叶,并不是一种单独植物。豆叶可食,亦早见于《诗•小雅•白驹》:皎皎自驹,食我场藿。……皎皎白驹,食我场藿。”这里的“苗”即豆苗,“藿”,即豆叶。藿虽可食,但自春秋以来都是受人贱视的,如《说苑•善说》载:有东郭祖朝者上书晋献公日:“愿闻国家之计。”献公使使告之曰:“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与焉?”说明藿只是布衣之食。《汉书•鲍宣传》:“使奴从、宾客浆酒霍(通藿)肉。"师古注曰:“霍、豆叶也……贫人茹之也。”故刘德释此句曰:“视酒如浆,视肉如霍。”本意是斥豪奴食客的奢侈浪费。由此可知,曹植在《求通亲亲表》中以葵、藿并举,不过是借藿以贱葵,借葵藿以自贱而已。
葵的食用价值之所以下降,当然与菜蔬品总日益增多有关。西汉《汜胜之书》所载十多种作物,属于菜蔬的虽然只有瓜、瓠、芋等,但在《盐铁论》中仍享有“冬葵温韭”之名。东汉《四民月令》所载农家常扇菜蔬连葱、蒜、姜、韭等调味作料在内,已多达二十来种,其中“葵”与“冬葵”分为两种;葵不仅可以鲜食,还可以乾藏或做成葵菹。北魏《齐民要术》所载菜蔬和准菜蔬则更多,但并未茵此而挤掉葵,甚至还为它立了专篇(卷三《种葵》第十七),这大概是因为葵性贱,春、秋、冬可以连作吧。唐人已不大食葵;宋陈旉《农书》虽主张“种无虚日,收无虚月”,但对全年逐月农事安排,已削去了葵(但有萝卜、菘菜),大约从那以后,葵已退出了餐桌,又回到野生,或作为药用了。
葵的食用价值虽然由下降到消失,但其“文用”价值却赖其向日性而益增。不幸的是,在文人笔下,它永远成了微贱之物;它的向日性反而成了卑贱者向往尊贵者的谦辞。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诗》:“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刘长卿《游南园偶见在阴墙下葵因以成咏》: “此地常无日,青青独在阴。太阳偏不及,非是未倾心。”李商隐《为荥阳公桂州谢上表》:“比园葵以自倾,昼惟向日。”不论正说、反说,或是明喻、暗喻,总不过是屈己扬人,感激向慕罢了。
但葵虽有向日之实,却从来不以向日为名。即如因葵而得名的“凫葵"(《本草》谓即蕃菜,则属今草本龙胆科)“堇葵"(属今堇葵科)“蒲葵”(属今木本棕榈科,其叶可作扇,谓之“葵扇”)之类,都与葵不同科,或者是野生,或者不可食,当然更不敢占用“向日”之名;以“向日”命名的“向日葵”却不是我国土著,而是原生于美洲,十七世纪初由南洋传到我国的“舶来种”。当年欧洲人由于它的花盘早上朝东,晚上朝西,似乎迎着太阳转,所以为其取名都不离“太阳”(sun)一词(如太阳花、太阳草、太阳之子等)。初到我国时,据明末王象晋《群芳谱》(1621年成书)载,人们也只称之为“西番莲”或“丈菊”,“西番”明其所自来,“丈”所以状其高,“莲”、“菊”即以状其貌,当时似乎还没有和我国古代的葵挂上钩。清初(1688年)成书的《花镜》(杭州陈淏子撰)才根据其向日特点,作了详细的描述:“每于顶生一花,黄瓣大心,其形如盘,随太阳回转。如日东升,则花朝东;日中则花朝上;日西沉则花朝西。”像这样的向日特点,在我国古老植物中,惟有葵最脍炙人口,然而古葵自宋以后,早已脱离餐桌,沦为野草,一般老百姓未必记得起来,所以“向日葵”之名,必系文人学士所定。虽未免冒名顶替之嫌,却不无存亡继绝之意。可惜二物并不同科(古葵属锦葵科,今向日葵属菊科),形态尤不相类。如果考古正名,鄙意以为古葵才配追谥为“向日葵",今向日葵却该易名为“丈菊”或“向日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