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亦如初见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2期专题活动,文责自负。


1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一年我八岁,在一所乡里面的中心小学读二年级,一天,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一个我看了第一眼就被吸引住的女孩。

女孩名叫苏荷,来自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苏荷的爸爸因为工作需要,调来我们这里的乡政府,苏荷也跟着父母一起来到了乡下。

八岁的我,连县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听说从城里来了新同学,自然是像谁家新买了“韶峰牌”黑白电视机一样,得好好围观一下。

这城里来的女生就是不一样,长得真好看,衣服裤子干干净净,花花绿绿,都是我没有见过的款式,个子也比班上的女生高出一截,看起来很文静,而淡淡的眉毛下,嵌着一双水灵灵、亮幽幽的眼睛,白净透红的瓜子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面对大家的热情,又显得那样落落大方。

身为一个八岁的乡下孩子,我不懂得用更多优美的词汇来描述这位女孩,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位童话中的小公主、梦幻里的小天使降临在了我身边。

苏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出于一个班长的责任心,我向老师提出把苏荷安排坐我的同桌,以方便关心照顾远道而来的新同学,老师答应了。

有了班长和同桌的双重身份优势,我和苏荷的关系迅速升温,我也成为她在这片乡下最信任、最要好的伙伴。

当时,我的父亲在乡里的供销社工作,乡政府就在供销社隔壁,我家离苏荷家不过几十米。苏荷比我小几个月,我的身份又变成了邻家小哥哥。

中心小学离我们家没有多远,每天上学放学,我和苏荷都结伴而行,一路欢声笑语。放学回家书包一扔,苏荷必定要先来我这里串个门,非等到父母呼唤,才不情愿地回家。

苏荷也经常邀请我去她家里玩,在苏荷家里,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彩电这东西,我第一次知道了《西游记》里唐僧身上的袈裟原来是红色的。

学校虽然离家里没多远,但我们中午吃饭都是在学校解决的,不过学校并不提供饭菜。

我们早上去学校的时候,除了书包外,还需带上两样东西,一个大搪瓷杯用来装大米,一个玻璃杯用来装早上家里炒好的菜。

到学校后,淘好米,把搪瓷杯塞进五六层摞在一起的木质四方大蒸箱里,玻璃杯则带到教室塞进课桌里。

中午下课铃一响,几百个“饿鬼”如同下山的猴群蜂拥而出,争先恐后淘宝似的围着蒸箱扒拉着自己的“饭杯”。

这个时候,我是不甘示弱的,因为苏荷就在身后不远处等着。我在“猴群”里不停地挤,不停地翻找,总算把我们两个的“饭杯”抢出来。

辛苦是有回报的,这时,苏荷就会把她带的好吃的往我杯子里塞,两个人找个干净的角落,蹲在地上开心地分享。久而久之,我也懒得带菜到学校了。

吃完午餐,就开始午休,由于条件有限,我们都是趴在课桌上睡午觉。

一天,我午觉中途醒来,一睁眼,苏荷还在睡着,她一边脸偎依在手臂里,另一边脸侧着朝向我这边。

这张小脸蛋就在我眼前,离我是如此的近,近的都可以看见上面细细的小绒毛在微微跃动。

就在此时,我做出了一个超乎八岁孩子不寻常的举动。

我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用手抹了抹还没来得及搽的口水,轻轻俯下身,对着我眼前这张小脸蛋亲了一口,然后又飞快地趴在桌上装睡,眼睛却在偷偷地瞄着。

苏荷睡得很香,脸蛋只是微微蠕动了一下,她似乎在做着美梦,嘴角挂着丝丝浅笑。她的脸蛋既软又弹,还透着一股淡淡清香。

美好的童话故事总是短暂的,过了年,苏荷的爸爸急匆匆又被调回去了,苏荷也要继续回到县城上学。临行时,苏荷和我约定:“到了县城一定要记得找我。”

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QQ、微信的年代,想实现这样一个约定,我感觉很渺茫。

新学期开始了,我望着身边的空座位,无比地失落和惆怅。

我的小公主她回宫了,我的小天使她飞走了。


2

五年后,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全家也搬到了县城。

小时候所向往的城里,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不到十万人的小县城。但我依然很兴奋,我终于可以兑现五年前苏荷和我的约定。

按照苏荷给我的地址一打听,却被告知她们一家搬走了,具体搬到哪了不清楚。

我并不气馁,在这座小城,说不定哪天在人群里不经意地一瞥,我们又重逢了。但时间一天天流逝,我预想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也许她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了,也许五年后的我们,已经互不认识了。

又过了三年,1997年,香港回归后两个月,我开始了在县里最高学府---第一中学的高中生涯。

高一新学期第一天,我刚跨进教室,一位高个子女生朝我迎面走来,就在我俩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定住,同时猛一回头,同时打量着对方,然后异口同声大喊道:“是你!”

我用力拍打着苏荷的肩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哈哈,苍天有眼,踏破铁鞋无觅处,你终于又落到我手里了。”

苏荷说了句让我感动万分的话:“当年在乡中心小学读的那一个学期,我只记得你一个人了。”

当年的小公主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个子也蹿到了一米七,当之无愧当选为校花级人物。

说来也巧,苏荷现在住的地方离我家仅一墙之隔,于是,我再次成为她的邻家大哥。此时,苏荷的爸爸已当上了副县长,有了自己的专车,县政府和一中顺路,苏荷的爸爸就捎带着她去学校。

每天一大早,苏荷就在隔壁叫唤了:“快点啊,要出发了。”然后硬要拉着我上她爸爸的车。

时间久了,我觉得不大好,对苏荷说:“你别坐你爸的车了,坐我的车吧。”

苏荷说:“好啊!”

从此,我每天摇着头,晃着身体,奋力蹬着自行车载着苏荷穿行在县城的街头小巷,苏荷则在后面不停喊着加油。

无数个夜晚,我们趴在各自家的阳台上,隔着一道防盗网,一起做题,探讨各种学习难点,一起畅想未来,计划着要考上哪所心仪的大学。

新千年来临之际,我问苏荷,“千年虫”就要来了,即将造成世界混乱,引发地球末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最想做什么?

苏荷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我们两家人一个不少都待在这阳台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唯有紧紧拥抱和坚定眼神,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双方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都认为这两个孩子有戏。但我和苏荷却深不以为然。

虽然我俩平时打得火热,但在学校却不约而同表现的行同路人,同学都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身为当年两朵校花之一的苏荷,自然有不少仰慕者,但都被她聪明地一一化解。

2000年的世纪末日终究没有到来,我们则迎来了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高考。

两个月后,我去了长沙,苏荷则去了广州。

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日子是自由自在的,四年下来,收获不少,但总感觉人生似乎缺失了什么。我和苏荷平时联系不多,只是放假回家才小聚一下。

临近毕业,我给苏荷写了一封信,既非情书,也非家信,顶多是一篇记录我俩一些过往的记叙文。

苏荷回复我:“你来广州一趟吧,我想见你一面。”

一见面,苏荷好像又长高了,我开玩笑说:“不要再长了,再长就嫁不出去了。”

苏荷没有说话,只是淡然一笑。

那一天,我俩绕着中山大学校园走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太多言语,大多时候只是肩并肩安静地走着,走累了,找一处草地坐下来,背靠着背,抬头望着天。

我没有问苏荷关于男朋友之类的话题,在我看来,有没有男朋友没有意义,只要我想,就会轻而易举地把苏荷抢走。

但我并没有这样想。

余光中有四个女儿,每当谈及与女儿交往的男青年时,就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假想敌。

而我当时大抵就是这样一种心理。

离开广州时,我对苏荷说:“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苏荷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嗯”一声,然后默默地注视着我。

她的眼睛依然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水灵灵,亮幽幽。


3

2004年大学毕业后,我考了公务员,回到了家乡的小县城工作,苏荷也考了公务员,留在了广州。

身为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自然是埋头苦练干革命工作,好几年下来,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同中国大多数父母一样,我的父母也开始急了,儿子的终身幸福,就是他们的头等大事,于是动员身边的亲戚朋友,整日围着我忙乎。

身为一个小县城的公务员,端着铁饭碗,自然是个抢手货。

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大家公认与公务员搭配的最佳组合是女教师,然后是医生护士。

可供我选择的候选人也不少,但几轮谈判下来,都差了点火候,没成。

那几年,有几家婚恋交友网站正如日中天,几家电视台的相亲节目也异常火爆。出于试一试的态度,我在其中一家网站注册了信息。

要说一见钟情还是有道理的,靠的就是第一次的眼缘。这天,我被网站上一位红衣大眼女孩吸引住了,看起来个子不低,樱桃小嘴,十分清爽、阳光、大方、可爱。

我打了招呼,回应了,接着聊,一段时间下来,熟悉了。

女孩叫胡蝶,比我小三岁,在广州小北路一家大型婚纱摄影旗舰店任门店经理,老家在离我仅有三十公里的隔壁县区,全家现在都在广州发展,父母在那边也有自己的事业。

我和胡蝶在网上聊的越来越投机,万事俱备,只欠一面,于是,几个月后,我去了广州一趟。

两人一碰面,一见如故,跟见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毫无违和感,用两个成语来形容就是如沐春风,心花怒放。

我把我和蝴蝶在网上几个月来的聊天记录打印了出来,装订成书,带到了广州,交给了胡蝶,该书取名《我和蝴蝶的心路历程》。

胡蝶很欣喜,也很感动,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印象这么好吗?因为我看到了你的真诚,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让我感到恶心的话。”

从广州回来,我每天都跟喝了蜂蜜一样,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甜的,专业术语叫人体在分泌多巴胺、肾上腺素。

我想,这就是真正的爱情的滋味。

时间一长,有朋友说我不要昏了头,两个人相聚千里之遥,不现实,没有好结果的,身边女的有的是。

这话无疑给我泼了一盆不少的冷水,仔细一想,也确实有道理。在朋友的怂恿下,我又陆续相了几次亲,但茫茫然感觉我的心仍在那千里之外。

一年后,胡蝶的父母决定落叶归根,回家发展,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蝴蝶。

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办公楼,胡蝶来电话了,她说:“我回来了,不走了,你看下后面。”

我猛一回头,一股强烈的念头如火山爆发喷薄而出,不能再让眼前这个人跑掉,她就是我的女人。

这一刻,没有任何杂念,唯有紧紧的拥抱和两颗心灵的交融相织,这一刻,谁也无法再将我们分开。

胡蝶从怀里掏出那本《我和胡蝶的心路历程》,那一夜,我们偎依在一起,一边看一边笑。

2011年6月4日,我和胡蝶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随后,相继有了两个爱情的结晶。

对于我老婆蝴蝶的评价,我会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情,她工作厉害,是很多“小迷妹”心中的女强人,极富亲和力,沟通能力超强,说话得体,办事聪明,特别懂得控制情绪,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叫情商相当高。

胡蝶很孝顺老人,不管是自己父母还是公公婆婆,都一视同仁,在婆婆眼中,多了一个叫胡蝶的女儿,其地位都已超过了儿子。

胡蝶又很会过日子,平时从不打牌,爱好是逛地摊,网上淘淘宝,花最少的钱,却能引领一方潮流。

平时从不喝酒,但在需要为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却能独当一面,大杀四方。

一次胡蝶过生日,我花了两百块钱订了一束鲜花,当老板送上门的时候,胡蝶硬生生把花退了折成现金,而老板居然还同意了。

胡蝶说:“两口子之间可以不需要鲜花,但一定得有掌声。”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每当我在工作上不顺心时,她就会像一盆水,及时浇灭我这团火焰。

关键是她还会撒娇,没办法,只得乖乖顺从。

好话不多说了,再说就肉麻了。

一句话,胡蝶,一个我要珍爱一生,与之长相厮守的女人。


4

夫妻之间,很多女人都喜欢干这样一件事,威逼利诱把老公的秘密挖出来,评头论足一番后,再得意地嘲讽一番。

这不,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胡蝶有意无意打探起了我的情感经历,并附上一句:“我可是只有你一个哦。”

我摊摊手,耸耸肩,说:“我还不是只有你一个,哪有什么经历,也就是多相了几次亲而已。”

“我才不信。”

我顿了顿,告诉了她我和苏荷的故事。

听完后,胡蝶没有出声,半晌过后,问了一句:“她一定很美吧,有机会让我认识一下。”

“得,算了吧。”

我和苏荷广州一别后,再也没见过她,几乎也没有联系了。

08年的时候,我一个高中同学回家举办婚礼,苏荷打电话叫我帮她上个礼,临了说了一句:“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我答应说好,但事实上我结婚的时候,她并不知道。

这也是我和苏荷当年广州之别后唯一一次联系,后来听同学说,苏荷同一个广州本地人结了婚,她爸妈也去了广州帮她带小孩,现在基本上难得回来一趟了。

2020年,是我们高中毕业二十周年,大家相约在广州聚会。

胡蝶说:“这下终于有机会见老情人了哦。”

“见你个鬼哦。”

我最终没有去成,因为我亲爱的外婆去世了。

2020年农历腊月二十七,在一次高中同学小聚会上,我终于和回老家过年的苏荷相遇了。

十六年不见了,她依旧是那么风采动人,而我早已蜕变成前突上秃的滑稽油腻大叔,看起来根本不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

那天聚会的气氛很热烈,苏荷不停地找我喝酒,十分爽朗。高兴之余,有人问了苏荷一个问题:“当年那么多人追求你,你一个都没有看上,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苏荷偷偷瞄了我一眼,说:“有。”

“那到底是谁?”

“不告诉你们。”

聚完会后,我送苏荷散步回家,在路上,我问苏荷:“如果当年我向你表白,你会马上答应吧?”

苏荷说:“肯定啊。”

“但我并不想让我们两个成为男女朋友关系。”

“我知道。”

“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

“最后一个问题,三十一年前,我们是二年级的同桌,我趁你午睡时偷偷亲了你一口,你有感觉吗?”

“怎么没有,羞死人,吓得我眼睛都不敢睁开。”

说罢,我和苏荷四目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到苏荷家楼底,我提议拥抱一下,虽然是礼节性的一抱,但两人都有意识多停留了几秒钟,因为都清楚,此去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

回家后,我及时向老婆汇报了本次同学聚会盛况,并打开视频和照片供她审阅。

胡蝶突然指着一张照片问:“这就是你说的苏荷?”

“是啊,比你好看吧,呵呵呵......”

胡蝶一把打断我,说:“我想起来了,这个苏荷我还真认识,她是我一个客人,在我回来那年,她到我们公司拍婚纱照,她真的很漂亮,老公也很帅,很高,两个人郎才女貌,天设一对,当时我就想拿他们的照片作为样片宣传,因此我对他们印象很深。”

我触电般跳了起来,绝了,天下居然还有这等巧事。


5

关于我和苏荷的关系,怎么说呢,我俩惺惺相惜,既非爱情,也非亲情,却早已超越了友情。虽道不明,但理得清,也许我对她的感觉一直停留在三十一年前初次见面的那梦幻一刻,她注定是我心里一个永恒的童话故事,这故事是如此美好圣洁,就如同一颗剥了蛋壳的生鸡蛋,晶莹剔透,而我只想用手掌轻捧,而不愿用手指去捅破。

她又如同是一首诗,正如《诗经》里所吟“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而这首诗不用去远方寻找,只需在心里慢慢鉴赏即可。

无需再见,再见亦是美好。无需挂念,真情永在心中。

苏荷是一首远方的诗,胡蝶则是一本身边的书,需要每日品读,读得越多,沉淀越厚。

日日相见,每见如新。

我体验了和胡蝶的幸福,也祝愿苏荷能够幸福,同时,胡蝶又不经意间见证了苏荷的幸福。冥冥之中,老天似乎对我们作出了最好的安排。

我不会像纳兰性德一样,发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感慨。

感谢苏荷和胡蝶,我生命里除母亲外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早已被各种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撕裂的体无完肤。而你们却似一道光,让我保留了心底这一方净土,体会了无限的美好,并替我打开了一条通往人生极乐世界的善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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