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逮着机会,黄名香与大女儿展开了一场割心剖肚的隐密交谈。对于母女间的这次谈话,春月若干年后都还记忆犹新,有一天她含着眼泪与丈夫黄义说:
我早就晓得你母亲是这样的人。那时候知道我与你相好后,我阿母曾告诉我,你母亲的刻薄,在老辈人里是排了名号的。我阿母叫我郑重考虑这事情(指两人交往),但我一口气对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与我过完这一生的不是他(黄义)母亲,而是他。只要他理解我就足够,至于别的委屈,我能忍受得住——谁知今天你不分青红皂白骂我——你去问下你母亲,我惹她啥,骂她哪句了,全村能有几个年轻媳妇,是像我这样逆来顺受的?
林春月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婆婆捕风捉影怀疑媳妇撺掇儿子与她分家,故而在儿子面前乱找个理由诘责媳妇。作为丈夫的黄义一时气急骂了春月,春月觉得憋屈,于是嘤嘤啜啜说出这番话。
林春月说完蹲地上呜呜哭了…
知晓女儿已有对象的母亲心有预感,要是有了心上人,她结婚的日子不会太远。果不其然,两个月后男方派员上门提亲来了。
上门的老黄家婶婶黄名香认识,她们在做姑娘时候,“夜校识字”那段时间里曾一起“并肩战斗”过,只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分道扬镳”了。大家一见面免不了互相唏嘘一番——岁月像村东坊田畔那座破旧公厕底下的石头,脾气又臭又硬,容不得人有些许喘气,便火急火燎催人老去。
老了老了!
黄名香摇头叹息一声,接过亲家婶婶递来的槟榔嚼上一口,转身去卧室下搁柜取出四方木质年生板(1),眯着眼从中找寻大女儿生辰。这时恰好林华自外头回来,黄名香于是叫他买来红纸裁剪好,并取出笔墨按图索骥抄下春月年庚八字交上。当天下午择日红纸两张送来,一张写明结婚日期宜为:
丁丑年乙巳月戊辰日
农历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
即公历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六日
另一张则详细注明女方结婚前日该做的章程:
一、开面(2):择肖兔、肖虎人开面修妆,坐向为坐西向东,时辰为下午五至七时
二、出屋(3)最佳时辰:夜里三至五时
三、避忌:出屋之时肖龙、肖鸡胞亲回避,以免撞面
吉日既定,再无二话。
日子不知不觉又过一月,被黄名香压箱底的红纸黑字上的婚约日期眼看就要莅临。在林家这边,该办的已置办妥当,比如筹备嫁妆,比如提前预定“开面”人员,再比如挨家挨户告知亲戚好友前来同喜等等。说到嫁妆,当地解放前是旧式下搁柜(四脚柜)、禾架、饭桌、木椅、碗筷、盆碟、水桶;解放后一段时间,转为高标准的“三转一响(即手表、单车、缝纫机与收音机)”及一些家具。近年来较常见的是电视机、音响、煤气炉整套与现代化的组合家具,价值超出男方送来的礼金——当地嫁女备嫁妆一般是赔钱的。有人说从这嫁妆的变化,大抵可看得出不同时期人们的生活质量——这是极为中肯的说法。
林春月的嫁妆除上述物件外,另加一辆男式嘉陵牌单骑摩托车。这车是为在离家十公里的外镇上课的黄义买的,花了林春月工作至今的积蓄将近三千元——这钱本来母亲给,但女儿死活不肯收,说留给母亲作他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呐!做母亲的看她坚决推辞,两眼泪涟涟说:
你这是让阿母难受呵女儿…
大女儿笑笑不说话,这事就算过去了。
结婚前天上午,男方黄义家组团送来二千八百元礼金与槟榔果馐若干、饼干二十箱,林家请众亲戚作陪,设宴十桌招待客人,并于宴后分装好果馐饼干各人一份派发。到了下午约定时间,前来“开面”的族里嫂子按师傅所给坐向,用细红纱线绞净春月脸上、额前细毛并帮她洗好脸,这一天内女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到了晚上雇车来装载嫁妆,那是男方那边的事情。
结婚的这一天凌晨,新郎黄义家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开拔过来,这时间的林家热闹得炸开了锅,锣鼓八音的响声混着鸣炮声、喧杂的说笑声一起漾荡在乡村寂静的空气里,浓稠得像一坛杂烩秘酱。在林家停留片刻后,要接新娘“出屋”回府的当口,新娘的“闺房”忽然被反锁住,任新郎及众“大叔”(4)在门口吵破喉咙也无济于事。里头的“姨母”(5)们究竟在演哪出?大家正纳闷,这时候好戏开场了:
唔…外头的新郎官听好,我家新娘子可不是随便就能娶走的,新郎得唱歌来迎接,要唱得好,唱出爱意来,不然的话今天自己回去!开始啰!
外头一时安静下来。
小菜一碟嘛!新郎官边说边做个深呼吸,扬起喉咙咔咔两声:
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门外一阵喝彩,门里却不买帐:不要唱老歌,来点新货…
于是新郎又咔咔咔两声,摆开架势另开一曲:
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回头…
内头“哗”一下笑开了,顷刻又有人发话:
甭唱这个,笑个呱(6)才行!
笑呱?新郎挠挠头傻笑,这时候旁边有个略懂呱腔的后生扯开嗓子替他“笑”开了:
月宫光光头壳顶
打手灯人最假精
装只色水真是像
去到号房人味嫌(7)
“好,好!”门外拍手的拍得更响,因为被这热闹气氛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多得门口都被围了好几匝。这时候闺房门“依哇”一声开了一条缝隙,急不可耐的“大叔”们趁势撞开房门,像决堤的洪水,一齐涌进闺房里。
哇,略施粉黛的新娘在一袭中国红黄镶边旗袍衬饰下,犹如画中脱俗的古代美女,一下子闪忽到眼前!
人家说“三分人才七分妆”果然没错的!
在无比热烈的鸣炮声、八音齐奏声与迎亲队伍的嘈杂说笑声中,林家大女儿,新娘林春月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离开她生活了二十七年的暂且被称为“家”的地方,离开她深爱的阿母与众人,前往另一个被她以为是“人路人”的“新世界”去了。离开的瞬间,她抱着皱褶满面的阿母哭得唏哩哗啦,那张修妆后的脸被泪水冲洗得像雨后的沙土路面,痕迹一坎一坎。
半年后林家二女儿春芳也步姐姐后尘,嫁作人妇了。于是林家一时间冷寂许多,饭桌上再不复当初的热闹…
备注:
(1)、年生板:旧时用以抄录、记载全家人生辰八字的特制木板。
(2)、开面:旧时女方出嫁前,必须请来老妇人帮忙修妆,俗称“开面”。
(3)、出屋:结婚日凌晨男方来迎亲,女方称为“出屋”。
(4)、大叔:本地俗称,文字应为“陪郎”。
(5)、姨母:本地俗称,文字应为“陪娘”。
(6)、笑呱:本地话,意思为“唱本地土歌”,“笑”即“唱”的意思,“呱”为“当地土歌”。
(7)、‘’月宫光光"四句中的“光光”意为明亮,“假精”意为“会装”或“瞧不起人”,“色水”意为“形象”或“面子”,“号房”为当地旧时谈情说爱场所,“人味嫌”意为受人嫌弃。
未完待续
2020.07.15.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