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月,快点儿呀,每次就数你最磨蹭啦……”
对于舍友的调侃,荣月只是扯起嘴角笑笑,然后便继续慢吞吞地摆弄着手边的床单和被罩。
对折,铺平,再对折……
有一边多出来一部分,荣月顺手一抖,已经折好的床单又展开了……对折,铺平,再对折……
直到床单和被罩都折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边沿处严丝合缝,荣月才装起来放进包里。
空荡荡的宿舍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似乎全不以为意,起身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才慢慢把双肩包的拉链合上,然后又坐在了床上。
窗下桌子上的粉红色hello Kitty闹钟已经快要指向13点。
1,2,3,4……
荣月把下巴支在双肩包上,在心里默默数着。
“咚咚咚”
“302,302还有没有人?”
是楼管大妈那似乎能够冲破天际的洪亮嗓音。
还没到100呢!
荣月慢吞吞起身,背起双肩包,挪到了门口。
“咋还没走呢?不知道要封楼吗?”
门一打开,就对上了楼管大妈满是不满的眼神和犹带着浓烈葱蒜味的口气。
荣月挤出笑,“不好意思,这就走了,麻烦您了!”
楼管大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看着她锁上门才继续嘀嘀咕咕地往前走。
“好不容易放个周末,不紧着回家也不知道在干嘛……现在这些孩子真是搞不懂……”
荣月顿了顿,然后才若无其事顺着楼梯慢慢往下走。
天色暗沉,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上午下课时分还是艳阳高照,这会才不过一个小时半边天空就像被黑色的幕布遮住了一样。
空气中充斥着泥土和粉尘的味道。
荣月眯着眼慢腾腾地走在柏油马路上,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
炎热的午后,连鸣蝉似乎都不再活跃。
“宝贝宝贝,妈妈怀里安睡……爸爸是你的椅背,宝贝宝贝,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
突然,马路旁的房子里传来一阵夹杂着电流声的音乐,刺耳,滞涩。
“宝贝宝贝,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
声音越来越近,荣月扯了扯嘴角,然后一使劲,脚下细碎的小石子儿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音乐来处飞去。
可惜,就在快要跃过围墙时却没了后劲,不甘而无奈地掉了下去。
荣月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墙角那块吞噬了小石子儿的草丛,转身快步朝着街对面的公交亭走去。
天色越发昏暗了。
偌大的公交亭下面只有寥寥几个人。
下午就只剩两趟公交车,都会经过荣月的家,阳台村。
虽然只有几十公里,可荣月却经常觉得有几千里甚至几万里远,那么遥不可及……
很快,候车的人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陆陆续续离开了公交亭。
荣月的车也到了。
长方形的中巴迎着她的目光,像是一个蹒跚而行的老人一样,缓缓停了下来。
“咣”
车门开了,荣月没动,车上也没人下车。
那扇敞开的车门好似一个黑黢黢的无底洞……
“唉,你到底走不走呀?”
售票员不耐烦的声音终于唤回了荣月的思绪。
她的脚像是被定在了地上,纹丝未动,“不了,人太多了。”
售票员像是发现了外星人,惊异地打量了她一番,又扫了一眼车上零散的座位,然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嘿,就这几个人还嫌多,那你去坐专车好了!”
车门“咣”得一下又关上了。
仿佛是发泄一般,中巴车在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之后瞬间远去。
荣月却长长地嘘了口气。
她旁若无人地回到了方才等待的位置,完全没管其他人讶异的目光。
候车的人去了来,来了去……
只有荣月依旧一动不动。
天空的黑幕越来越大,仿佛要将这个世界吞没一样。
就在这时,第二辆车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荣月的视野。
她叹了口气,犹如踏上刑场一般,无奈而决绝地上了车。
下周要交资料费,要开家长会……
蜿蜒的山路上,车子晃晃悠悠,不禁让人生出一种眩晕感。
即便已经坐了这么多次,荣月还是无法适应,加上脑海中混乱的思绪,直让她恶心欲吐。
快好了,就快好了……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
下了车,荣月踏上了那条熟悉的水泥路。
她们家就在村头,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自家的屋顶,袅袅的炊烟打着旋儿直升而上。
这半迟不早的,又不是饭点,怎么会烧火?
按耐下心中的疑惑,她跨进院门,却差点跟迎面而来的黑影撞上。
“爸!”
看清来人,荣月下意识后退几步垂头站在原地等着。
“回来了。”
荣月一惊,抬头,却依旧像往日那般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背影是如此熟悉,哪怕换多少衣服,她也绝对不会认错。
荣月有些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院子。
一片陌生刺眼的红,她不由眯了眯眼睛。
正对面三间房的门窗全部变成了红色,在昏黑的天光中,那红色有些发暗发僵,衬着周围灰扑扑的砖墙,像是一副游离的皮,莫名有种滑稽感。
“回来了?”
“站在外面干啥?”
荣月的视线被迫调转了方向。
微卷的长发斜斜地扎在脑后,唇上涂着淡淡的口脂,系着淡花围裙的母亲正斜倚在门口微笑。
“妈?”
“怎么?这是念书念傻了,连亲妈都认不得了?赶明儿还是别念了,回家来还能帮点忙,人家海霞……”
荣月暗自舒了口气,在滔滔不绝的絮叨声中进了屋。
屋里明显整洁了许多,再不像以前那般东一件西一件乱摆乱丢,尤其灶台周围亮光可鉴。
“上周你咋没回来?害得我还跑去花儿家问了半天……”
母亲还在念叨着。
上周六学校组织考试,周末只剩了一天,荣月索性就没回家,只托同村的花儿捎了话。
不知为何,往日令人烦躁异常的碎碎念今儿反倒不那么令人讨厌了,竟然有种莫名的安心。
“妈,咱家怎么弄成这样了?”
“哦,你说外面那个呀?嗐,那不是那边矿上给村里发了点钱嘛,我和你爸商量了下,就想着把家里粉刷一下,你看,连灶都重新抹了一回,正烧火试着呢!”
荣月恍然大悟,这才注意到屋里的墙壁确实是白了不少。
矿上跟村里的纷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次居然同意给钱,看来支书他们肯定是闹得狠了。
其实她还想问问为何连老妈自己也变了样,不过想想妈妈的脾气,她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妈妈一直嫌弃家里不能像其他人家那样盖新房子,这次能够重新粉刷,她应该很高兴。
不一会儿,去还工具的父亲也回来了。
依旧如往日那般沉默,可令荣月没想到的是,妈妈使唤他去摘菜浇水都没有反驳。
不一会院子里的菜地便全都被灌足了水,绿油油的叶子看着无比精神。
“今年的香瓜甜得很,你自己摘了去吃。”
妈妈一边做饭,一边嘱咐她。
荣月却没动,她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爸爸在菜地一个一个地挑着瓜的样子……那么温馨,那么令人神往。
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眼前的一切突然就消失了,然后又变成那个或是冷冰冰或是大吵大闹的家。
饭桌上,是她最喜欢的糖拌西红柿,黄瓜丝儿凉粉,还有爸爸的拿手好戏——刀削面——这一般是在爸爸心情极好的时候才能吃到。
一家三口边吃饭边聊着天,其实一直都是妈妈在说。
有时候荣月会很好奇,妈妈上辈子是不是哑巴,所以这辈子才会把以前没说的话都补回来。
偶尔妈妈也会提起犯忌的话题,比如说不准爸爸抽烟,这在往日绝对是一场战争的导火索,可今日爸爸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完全不理会。
荣月吃得极为欢畅。
往日她只吃一碗就不想再吃,可今儿却吃了两碗都觉得不够,那西红柿和凉粉大半也都进了她的肚子。
饭后,一家三口坐在房檐下歇凉。
荣月一边扶着肚子一边打嗝儿。
“看你,就像饿鬼投胎似的,又没人和你抢,吃那么多干嘛?真是自个儿找罪受,活该!”
妈妈虽然一直在唠叨,却还是找来了消食片。
荣月却不想吃,虽然肚子撑得慌,可她心里却无比高兴。
一直压在心里不敢讲的话也没有了障碍。
“妈,下周我们开家长会,老师要求……”
“暧,同学,醒醒,醒醒……”
肩膀上传来一阵猛烈的摇动。
荣月睁开眼。
“这位同学,你是在阳台村下车吧,到站了!”
荣月眨了眨眼,看向窗外。
道旁小路的尽头正是村头的那颗大槐树。
她转过头,售票员善意的提醒,车里其他人带着笑意的眼神……
荣月的脸瞬间成了煮熟的虾子。
她就像是过街的老鼠一样,仓皇地窜向了车门……
视线中,中巴的影子车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荣月长长地叹了口气,踏上了那条小路。
积蓄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