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古琴,不会弹,只能看,做做样子而已。
古琴,朴素而漆黑的琴身,布满了断纹,像是把岁月的沧桑,一丝一丝收拢了来,又很细心地集于一身。那七根琴弦,横贯了琴身,远远看过去既迷离且恍惚,可以联想起命若游丝的警喻。我偶尔拨弄一下琴弦,那声音不进耳朵,直接去撞击了魂。
于是乎,隐隐感觉了,什么是魂归来兮的召唤。
我不敢随意拨弄琴弦,生怕随意了,心地不虔诚,魂儿便不再归来兮了。我又不敢多拨弄琴弦,担心嘈杂了,心气腾浮如闻流行之声,那感觉反而空空落落。
惟夜深人静,轻轻弹拨一下,静谧悄然破碎,而琴声如水,微微地滚荡开来,屋里虽无梁让琴声来盘绕,却能在四壁间回旋,人被笼罩于琴声之中,一点孤独和几分烦劳,也都在琴声中变了形,如水面涟漪,一晃一恍,渐消渐弱没入了水底。于是身体也随之空灵起来,恍惚魂儿离窍,外出去寻找更为悠远的记忆。琴声消失了,人却依旧痴痴呆呆,愈加舍不得拨弄那琴弦,因为不想让声音盈满起来。愿意让心里留出好大的一块宁静,就这么空虚着,等到琴声再起时,再来体味那幽幽的迷醉。
所以我说,古意虽然无存,而我刻意听琴,也能获得一点思古的意蕴。
原先放琴的那间屋子,摆放了几件我精心搜求的古家具,大多为明式风格,也有两件是清代早期之物。古家具的表面,龟裂而陈旧,朴素也淡远,依然保持了岁月的痕迹。我把古琴搁置在一件明代的铁梨木画案上,协调极了,似乎有一种生来如此不可改变的意味。我坐在这样的环境里,禁不住也会想,古代的时空早已消失了,而我刻意营造了一个消失的时空。人在其中未曾感觉到时光在倒流,但可以清晰地怀疑时间的存在,盖因时间在古家具的环绕下变得静止了,于是恍然以为时间消失无踪。在没有了时间的空间里,我沉湎于空间里的静谧,惶惑不知自己是今人乎、抑或古人乎。反正是可以一时忘却了什么,而得到了莫名的什么,我以为不说清楚为好,盖因这样的作用有如精神的致幻,我是很愿意乐而忘返的。
自从屋里有了古琴,昏暗的光线似乎也亮堂了一些,大约这也是心理的作用罢,那么我索性由着心理而作用下去,于是看见屋里的空气,亦如溪水潺潺,通透地从身心间流来荡去。
《韩非子》讲了一段故事:“灵公乃召师涓,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曰:不如清徵。平公曰:愿试听之。师旷援琴一奏,有玄鸟二八来集,再奏而列,三奏而延颈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师旷曰:不如清角。师旷一奏之,有云自西北来,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堕廊瓦。”
今天的人们是否相信这样的描述呢?
清徵、宫商、清角,古曲也。琴声一响,玄鸟来仪,翩翩起舞;风雨交加,房屋震颤。琴者,竟能有如此之神乎?对此,我是不敢相信的,因为现代的人惟科学是雷池,有谁敢去跨越呢,人们至多一笑了之罢。而我虽然不敢去相信,却也是很愿意去相信的,尤其是在天籁俱寂的夜晚,每每独自看琴,故不能不浮想绵绵,神思悠然空远。那时刻,无论是幻景的浮现、或是冥思的翩翩,我对于《韩非子》的说法,也就很信以为真了。
中国人讲到古琴,总有一个金科玉律,辄不能不提到嵇康。历代士人论及节操,总免不了引用嵇康的名言,“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于是乎,不论高阳酒徒,或是卖浆者流,都不免对“广陵散”的失传而黯然遗恨。《晋书嵇康传》云“康将刑东市……,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仙逝,“广陵散”成为绝响,中国的精神似乎也欠缺了一块。自古及今,曾有多少人吟词诵章,对于“广陵散”失落的追慕,抒发了无限的遗恨。
我看古琴久矣,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一个启示,故对于“广陵散”的失落并无遗憾,想来也是,嵇康带走“广陵散”留下了深深的缺憾,后来的人们用无限的遐思充填这个缺憾,以至于“广陵散”的终极意义,依然故我地存在着,千余年之后,我们回首看嵇康留下的缺憾,它竟有了另样的丰满,或许,冥冥的定数正是做了这样的安排。我常常这样想来宽慰自己,所以,世间重现了广陵之名的散曲,我是不会去听的,因为我不愿意用有限的概念去框定无限的淡远。
也有人问起,你何以有琴而不弹?我坦言自己无此天分,继而狡辩,自嵇康化羽“广陵散”绝矣,中国的古琴便不再被用来弹奏,或清供于案、或悬于白壁,以志不忘嵇中散之玄远风貌,吾辈不才惟缅怀而已。而那些依旧弹奏着古琴的高人,或代代相传,不过是嵇康后身之延续,仅仅是作为一个活化石的存在。
我能自圆其说吗?也只能做如是之想矣。
古琴之于当代未必非得去弹。搁在案上时不时地看着也就很好了。看琴看多了总是会醉的,那份感觉相隔了几世几代,依然传承而来,如此玄妙真叫人难以相信,而又不能不信,所以古人有言“虽不能操琴,而不可一日不对琴”。盖因《白虎通》有一段解释,曰:“琴,禁也,御止淫邪,正人心也。”原来琴乃正心之物,琴在,心正,也就少一些淫亵和贪婪的念想。或是淫亵过饱、所谓荤腥之后,再搭配一点清素来调换口味罢。
《列子汤问》有一则著名的典故,几乎人人能诵,谓“高山流水”。
我猜测“广陵散”与“高山流水”,或许有传承之渊源,不然,二曲何以能尤隔星汉而遥遥相对。嵇康身处人心叵测之世,动辄脑袋搬家、血溅满门,故“子期与伯牙之谊”尤为珍贵,以嵇康之才情、爱憎之分明,临刑操琴又岂能不诉诸于散曲。后人多以“广陵散”喻意人事凋零,故“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嵇康叹息而止,世间从此绝响。若是从哲学的抽象意义说“失落也是获取”,那么我是很愿意相信这个意义的,“广陵散”的绝响也一定是“广陵散”的回响,大约响得过久,余音袅袅,微乎其微了,有谁愿意去分辨那微若游丝的弦音呢。
在拜金主义盛行的社会,“高山流水”倒也未必绝响,但可以肯定,它已是一种奢侈之想。或许,人间的关系搀杂了金钱会变得简单明了,所以,无需让高山来流水了。否则,便是一种非份之想,而非份之想想多了,人是会怅惘的,并不怅惘于古琴的稀声旷远,而怅惘于红灯绿酒的迷醉与喧嚣。为此,我因怅惘而卖了古琴。
所以,我只能说自己曾经拥有一张古琴,不用弹也无须看了。偶尔,也会想一想,琴者,太高雅了,以至于令我消受不起。
(原文己发表在巜读书》,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