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高新刚和小梅已经相识三个月了。这期间，高新刚隔三差五地往小梅家里跑，一方面享用着小梅妈妈烹调的川味佳肴，一方面随和地与小梅家里不断进进出出的各种人打头碰脸、熟识热络起来。到家里的人，与高新刚同龄的大多都是男性，这让他纳闷了好一阵子。虽然大多数场合，大家好像随意地聚在这里，或是摆上麻将桌，或是弄出一副扑克牌，每次总有人随机地提议游戏的内容，乍看起来随意和无所用心的拜访，久而久之，高新刚琢磨出来其中大多数人的来意，并且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这是一个考验他的局，是小梅的父母有意且精心设置的情境，来听取方方面面人们对高新刚这个准女婿的考察意见。他还没有很深的城府，当他咂摸出味儿来的时候，心中的不痛快也就似有若无地在言行中带了出来。他决定减少来这里的次数，降低每周与小梅见面的频率，理由是他还要利用业余时间多学习，多精通业务知识，从而尽快升职。理由冠冕堂皇，他自己觉着正当得无可挑剔，可是命运并不按着他设定的剧本演出。

在高新刚刻意地疏远小梅和她的家之后两星期，临到周六下班的时候（那个年代人们还是一周工作六天），在大楼的门口碰上即将下班回家的处长夫人，谈话间，她好像无意地提起，说小梅的妈妈生病了，正在住院。

高新刚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但还装出一副他早已知情的样子。辞别处长夫人，高新刚陷入两难，按照一贯的作息，他现在应该赶往长途车站，登上城际间的公交，回到自己父母的家里；可是，小梅妈妈躺在医院，病情不知有多严重，他心里又没有底，不去探望实在说不过去。最后，他决定牺牲这个休息日，去医院。

匆匆地吃过晚饭，他买了个果篮，就径直奔向市人民医院。到了住院部一打听，护士告知了小梅妈妈的病房和床位号。轻轻推开病房的门，高新刚看到三个病床相隔着摆放在房间内，病床上都躺着病人；小梅妈妈的病床在紧里头，床旁吊着输液瓶。意识到有人来，小梅妈妈睁开紧闭着的双眼，当看清是高新刚时，她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从白被单下伸出没有打吊针的那只手，招呼高新刚坐下。高新刚将果篮放在窗台上，靠着病床在一把折叠凳上坐了下来。

小梅妈妈得的是心脏病，是属于窦性心律不齐的一种。前两天在家中发作，晕厥了过去，被及时送进医院，目前已无大碍。小梅妈妈在平静地叙述医生的诊断，同时也问及高新刚，为什么近日不去家里玩了。高新刚支吾着应付了过去，不想引起小梅妈妈任何情绪上的激动和紧张。

小梅妈妈的病，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是输液和静养，因此她可以吃平常的饭菜，可以自己上厕所。一日三餐都由小梅负责采买和制作。早餐通常是稀饭、小米粥，就着咸菜和油条，还有一个白煮鸡蛋；午餐就从附近的餐馆买些炒菜和米饭；晚餐的话，如果是平常在家里，小梅妈妈会炒两三个四川风味的菜，有荤有素，就着白米饭，让一家人享用一天的正餐。但现在，小梅操持着，只会做她拿手的新疆汤饭，也叫汤面片儿，做好了，盛在保温瓶里，提着到医院来。

小梅妈妈是四川人，汤饭这一类连汤带面的饭食并不合她的胃口；而这对高新刚这个山西人的后裔正好相反，恰恰对他的路数。好几天晚上的汤饭大部分都让高新刚包圆了。他过于关注小梅妈妈的病情，反而忽视了小梅本人的感受。一连几天，小梅下午下班做完晚饭送来之后，不等着看妈妈吃饭，就匆匆地走了，连保温瓶都没有记得带回去，高新刚竟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儿，傻愣愣地依然呆在医院里陪小梅妈妈说话聊天。

隔壁病床的阿姨间或地对小梅妈妈当面夸着高新刚，说“看您的女婿多孝顺，知道照顾人，您可真享福”之类，直性子的小梅妈妈满脸乐开了花，不停歇地“小高这，小高那”地有意显示她和高新刚这种准母子般的亲昵关系，让高新刚涨红了脸，常常是进也不是，退也不能。高新刚心里很觉得尴尬和难为情，但他又似乎被一种堪称执着的念头挟持着欲罢不能，他好像必须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好，从而击破可能对他别有所图的猜疑；他越是要向世人证明他与小梅的家庭之间并不存在身份等级的差异，他越是从内心深处感觉到现实社会中横亘在彼此之间已经固化的鸿沟。

你觉着你拥有的东西，和你实际拥有的以及社会和别人承认你拥有的不是同一个东西。高新刚渐渐地意识到，他心目中的外在世界与真正的外部世界不是简简单单的映射和实体的关系，既不能用观念和实在的范畴从理论上概括，也不是从甲到乙从A到B的简单线性的函数关系。这么多年读书生涯和理工科实践造就的所谓科学素养，让他隐隐约约地分辨出理论与真实的混沌的边际，偶尔捕捉到分野地带上闪烁跳跃的熹微的光芒。

小梅对高新刚很有意见。她觉得高新刚就是为了讨好她的母亲，好让母亲做主一手包办他俩之间的亲事，而对小梅自己内心的感受并不当一回事儿。于是，她就故意找茬，挑起自己和高新刚之间的矛盾，以此向母亲更是向高新刚表明，没有她本人的认可，任何人，哪怕是母亲，或者是真正的总后台——父亲，都无权决定她的感情归属。她的爱情她自己做主。

高新刚采取了正确的战略，但是在战术层面却是失败的。他太看重长远关系的维系，而轻视了眼前他与小梅之间阴晴不定反复回转的感情波澜，他把必然的沟沟坎坎想当然地抹平了，他无视了一个女孩子内心的小资和浪漫，乐观地预想着一路坦途、一马平川，完全忘记了什么叫残酷的现实。

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就在小梅妈妈出院回家的一个星期后，这时高新刚和冷雪梅还处在一种冷战的状态中。星期一早晨，刚上班，工程科副科长推开高新刚办公室的门，一声不吭地递过来一张纸，然后转身就出了门。高新刚莫名其妙地接过来，从头至尾连看了三遍，一瞬间整个人就僵住了。

这是一纸调令，要求高新刚从即日起离开在工程科的岗位，到离城好几十公里的硫磺沟水库报到。这个水库是高新刚所在的水管处最大的资产。毕业分配到这个河流管理处一年多来，他去过水库两回，都是跟着科长的吉普车去的。水库库容才几千万个立方米，连一亿立方米都不到，因此也就算个小型水库。但就是这么个小水库，供着下游钢铁公司和三个大农场的用水，每年有几百万元的水费收入，分摊到整个处一百来号正式职工的头上还算是比较富裕。特别是在当前整个水利系统都不景气的大背景下，相比那些发不出工资的水利工程施工企业，这个水管处的职工还是幸运的。毕竟这是一个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