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学习“藕”字,一直没记住,直到有一天文奎婶拿着碳,在她家正屋的大门背面,为我画了一个“藕”字,说道:“很难写哦,我的名字叫藕花。”
今天想起来,已经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七岁那年,我像棵小树,被人从妈妈怀里扯出来,连着根和扯断的须,被栽在户籍上的故乡,山丘、小河、天空……都是陌生的。我的童年记忆在那时那地正式拉开序幕。
粗糙的,温暖的,有白色椭圆形的指甲,手背上的血管高高地凸起,这是文奎婶的手。我调皮捣蛋,逃学了,这双手将我轻轻地笼在身后,才免了爷爷的责打;山坡里的小断崖上,我害怕的止步不前,这双手牵着我,像一个支点,支撑着我走过去;中秋佳节,星斗满天,这双手将我的手指握在手心里,严肃又温柔地说:“月亮婆婆是不能用手指的,用手指了,月亮婆婆就会来咬你的耳朵。”那真是一双有魔力的手啊!那个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我的亲奶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也有一双这样的手。
大瓦缸里装满了水,它的盖子是几块木板拼接而成的正方形,也是家家户户擀面的大案台。在这个案台上,那双手展现出更加神奇的魔力。面粉,变成了面团;面团,又变成了面皮;面皮有时候成了面条,但在更多的时候是变成许多块不太完美的正方形。那些不规则的正方形裹上猪肉豆腐馅,成了一个个圆圆滚滚的小胖球。
雾气在小厨房里弥漫着,小胖球们在水里上下翻滚,酱油、青葱、猪油已经在碗里等待,一勺滚烫的馄饨汤注入碗中,酱油味、青葱香,裹挟着猪油的香气一齐向我袭来。口腔里瞬间溢满口水,我的眼睛明目张胆地盯着锅里,我的喉咙却悄悄地咽着口水,我期待着,满心期待着一句邀请。而她从不让我失望,“你就在这里吃,等会儿再端一碗回去给爷爷。”
她为什么待我那样好啊,是看我乖巧懂事吗?可我的嘴笨是出了名的,村里的老太太多,只有她能让我很自然的叫出一声“阿嬷”;是我分数高成绩好吗?可上幼儿园的时候,在还没有分数排名的时候,她就待我好了呀!或许是同情我,可怜我孤孤单单一个,跟着总是在田里忙活的爷爷?可惜,我已经无法找她问清楚了。
我以为我是知恩图报的,有一回她吃了我的糖果说很好吃,于是我就连着好几年让爸妈给她买糖果,那是一种带着薄荷清香的软糖,我那时相信这种软糖对她的哮喘有好处。每一次,和妈妈一起拿糖果给她,我的内心欢喜雀跃,好像是对她做了很了不起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是我对她的唯一的回馈。
我渐渐长高,她渐渐矮去;我不长个了,她还在矮去,本就有些驼背的她,显出伛偻的样子来。前者,我深切的感受到,她总是夸我长高了;后者,却是在陡然间发觉的。有一段时间,我将她忘却了,读到“误入藕花深处”,都没有想起那是她的名字。等再在村子里见到她,她竟成了一个只有我胸口高的驼背老太太,零星地留着几颗黄褐色的牙齿,衣服在她身上空荡荡的飘,手还是以前那样子,只是更瘦。见面,又说些我长高了,她却矮去的话,那时候我有太多好玩的事做,来不及听她说别的话就走了。或许是我的冷漠,让她对我没有别的话讲;或许是她的体贴,让我去做那些好玩的事。哎,我真该留在她身边,问她:“阿嬷,你最近还好吗?还会将树叶磨成粉,制成拜佛的香吗?还有小孩陪着你念南无阿弥陀佛经吗?还会在春天,拿了紫云英编成花球吗?”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说过我长大后的境况;我长大以后她如何了,我却是一无所知的。
她去世也是在这个季节,清明节过了,五一节还没有到,据说是梦里走的,或许是肺里的洞,或许是一直以来的哮喘,让她在夜里无声无息的走了。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五一节放假回家的时候了,错过了出殡,我没能得知她的坟的具体位置,也没有去看过她一次,只是不断的路过她家门口。紧紧关闭的大门,总是让我想起,那是个没有太阳的下午。那天我去她家,她正好在门口剥蒜,打算剁碎了放在刚炼好的滚烫的猪油里。于是,我剥,她切,满满的一砧板的蒜蓉似乎还在眼前,可是那头大门,再也不会为我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