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黑龙潭公园位于城市的东北面,是古代出城往滇东北直至四川、贵州的一条驿路。路上文化沉淀深厚,其中的金殿和黑龙潭便是其历史文化的代表作。
据说,黑龙潭公园的历史要回溯到汉唐,那时的滇人,兴许还属于南诏国的臣民。也像内地人一样,兴起了本土教一一道教崇拜,他们在今天黑龙潭的地盘上,筑观塑真武祖师像,手植梅花,从此香火缭绕绵延。一千多年过去,观堂垮塌又重修,不变的只有几样代表作品,一是黑龙潭龙泉观的两潭相通联的泉水,一潭清水、一潭浑水。清水潭的鱼从来不往浑水潭游,而浑水潭的鱼也守着自己的池,即便是已经游到与清水潭的连接处,还是果断摆摆鱼尾转身。所以古人留下“两水相交鱼不往,一桥横断水色殊”的诗句。
同样的趣妙,还有云南江川县的星云湖,星云湖虽然与澄江县的抚仙湖有一山之隔,却有一条小河相连,但是两个高原湖泊的鱼从来不相互往来。星云湖的特产大头鱼永远不会出现在抚仙湖;而抚仙湖最吸引食客的抗浪鱼也不会出自星云湖。于是,当地人便在两湖相连处,置一界石,形成“以石为界”观鱼的自然奇观。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黑龙潭的鱼类老死不相往来,就像人世间的谚语,“儿不嫌母丑,狗不怨家陋,”冥冥中给人间增添了哲学思考的氛围。
黑龙潭公园还有另一奇,古树名木多。翻开许多文人雅士的文章,记录黑龙潭的诗文离不开几棵树,唐梅、宋柏、元杉、明代的茶花。1961年我的家乡名人郭沫若参观后留诗一首:“茶花一树早桃红,百朵彤云啸傲中。惊醒唐梅睁眼倦,陪衬宋柏倍姿雄。”
面对充满历史气息的古树名木,清代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因广州虎门禁烟而声名远播的林则徐,升任云贵总督。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云南,第一次是在嘉庆己卯(1819年),林则徐赴滇主持乡试,为朝廷选拔人才。两次来云南间隔时间长达二十八年。
是年秋天,林则徐再次来访黑龙潭,看见唐代留下的梅花树,在一首诗后留下长串笔注:“黑龙潭有唐梅二株,嘉庆己卯徐使滇中尚见之。一株已枯,而旁出小茎引一大株,犹极蟠郁之盛。今此株亦只剩枯根尺许,为之慨然。“老梅认取陈根在,卅载鸿泥一梦中,”林则徐由梅花树的生老病亡联想到自己和朝庭的命运,人同草木。
翻开林则徐的记忆,从中举到致仕,从修史到任江苏按察使、湖广总督,直至以钦差大臣身份赴广东禁烟,拉响了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线。末了,自己却从主角跌落被革职,流放新疆伊犁,“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出嘉峪关感赋》。即使路途除恶,前程暗淡,林则徐依然昂首挺立,写诗给妻子以示自己的心迹:“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许多人物凭借着黑龙潭的历史树木留下了诗名;黑龙潭也因那些名人留下的足迹更加吸引后人的探访。中国传统文化就这样愈久弥香,渊源流长!
后来黑龙潭变身为公园,一代代园林管理者顺势而为,利用黑龙潭的山坡地形,岭上是片腊梅;坡上植深秋的红叶;一沟春天的杜鹃花,一年四季花开花谢,很是热闹。对于历史上留下的大树,也许是不知名的,一律精心维护,有些大树长在坡上,下面是行道水池,云南春季风大,很容易风吹树倒。如果碰上庸懒的管理者,也许就是一刀砍倒永灭后患,昆明的园林管理者则是千方百计去保护每一棵树,用钢管或者用钢筋混凝土浇筑成树的形状支撑着可能会倾倒的大树。我曾听工人说,这些大树一如家中老人,甚至是老老人,倒下就没了。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说的是柬埔寨的吴哥窟,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保护单位,向全世界招标修复维护,山东省一家知名的古建筑公司也去投标,根据吴哥窟塔布隆寺的情况,按照国内对古物的维护理念提出方案,首先是砍掉那些生长在石窟中的各种大树,这个方案据说一报上去就被吴哥古迹的专家们否定了。
否定的理由是,塔布隆寺是吴哥窟建筑群中最大的建筑之一,是吴哥最具艺术、最有艺术氛围的遗迹,她的吸引力在于跟其他庙宇不同,几乎被丛林吞噬。在这里,你会感觉到生命的強大,生命力的旺盛。在一个石头上都能长出如此宏伟的大树,每一条根比人的腰还要粗,从石缝里往下吸取营养,顽强生长。你可能无法想象她们的生长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才能形成今天的奇观,这也是佛教的精神。后来中标的是印度的一家公司,它们提出的维护理念与中国公司相反,尽力保护所有的树木。
由此又联想到我的家乡乐山,有明代留下的城墙,生长了一些大树,有的树龄达到几十上百年,本来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当地园林部门个别人鼠目寸光,视那些大树为眼中钉,想尽千方百计寻找无数理由要把大树砍掉。
为了掩盖自己的愚蠢,还邀请学了几天考古,自封为文物专家的南郭先生,在砍树的论证会上说:“城墙里的土带着种子,随着雨水渗入,便发芽破墙而出,古代的城墙是起防御作用的,是不允许有杂草树木生长的,为了维护城墙的稳固,要及时清理杂草树木,否则遇到大风天气,风吹树冠的同时会撼动树根,容易导致城墙垮塌,所以清理城墙上的植被刻不容缓。”
一席话,把目光混浊的管理者直接带进阴沟,也让那些树那些石墙的命运灰飞湮灭。这与投标柬埔寨吴哥古迹的山东古建公司理念不谋而合,都是违背自然和传统,被世界文明抛弃的。
一座有千年历史,有明代留下古城墙的古城乐山,就被这一类“伪文人”弄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
昆明的园林保护符合国际上对历史文化的美学认识。怪不得上世纪末的1999年,联合国把国际园林博览会开天辟地拿到中国昆明召开,那可是全世界在中国土地上召开的第一次国际性的会议。2021年10月,又把生物多样性的国际会议搬到昆明召开。这是所有云南人的骄傲。因为他们懂得,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是人类的朋友。
黑龙潭的故事还有浓浓的一笔。史书记载,黑龙潭在明代叫“龙泉山道院”,建于明代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经过历朝历代的维修扩建,洪武年间的痕迹早就荡然无存,偏偏就留下了一段明代墙垣,长不过几米,有一个转角,孤零零竖在路边。2009年,云南省道教协会主持维修寺观时,对这堵毫无用处,却能充分证明是明代遗迹的古墙,采取措施保护。怕雨淋便在上面盖上顶盖,墙面用钢化玻璃封存,来往游人既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六百多年前云南工匠的手艺,同时也可以看清楚那时采用的材料。一切就绪,还在旁边写上说明文字,“流传后世,永壮观瞻。”
每一次我路过那堵墙,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注目立正,向经风沐雨六百年的黑龙潭历史,六百年的昆明岁月致敬。
我想,砍掉一棵树、推倒一面墙那是很容易的。而要保存她们,则需要文化的沉淀和具备正确的美学观。这怕就是著名的历史学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里的一段论述:
“自称知识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有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抱有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与古人。”钱穆最后说,我们做到了这几点,那么,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是灿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