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又是一年百花开
雾湿杏花,蜡泪凝结在烛台里,像一滩浓稠的血水。
司琴担忧着看着我,欲言又止,南风起,花窗轻盈扇动,她动身去关窗。
我放下毛笔,把一沓竹简移到朱红几案的一旁,刚站起,天旋地转,双腿发麻,如万千蚂蚁噬体。
司琴听到声响,碎步跑来扶我,双眼碧波荡漾,哽咽着说:“娘娘,万万不可同自己身子过不去啊,你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
窗又被风推开,冰冷月光如雨,我瞧见院子的杏花开得正美,不禁入了神。
已是夜阑时分,司琴取来披风拢在我肩,她怯怯地说:“王……去了西宫娘娘……那里。”
“不必和我汇报。”两天没有说话,我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杏叶随风浮动,一霎满地残花,我冷笑一声,世间美好之物多如繁星飞絮,却从来,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
又是一年百花开,王上独爱春天,常在初春时节去民间探访民情,时而会寄回来几幅百花图,栩栩如生,似有浮香暗涌。
众人皆称王上宠西宫娘娘夏迎春,便连带春天一并喜爱了。
好像没人记得,我叫钟离春。
离春,离春。本就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二、往事若如鼎,我亦愿负重前行
须臾浮生,我已忘记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东宫娘娘,不过是个名号,无人把我当娘娘,除了司琴。
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碧玉年华,入宫不过一年,不懂什么礼节,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寒冬,她得罪了琪明仪,被打了五十大板,还要在浆衣房做一年苦力。
我依稀记得她看到我模样时的惊慌失措,像见到什么妖魔鬼怪,之后许知晓自己犯了大错,连忙跪地求饶,我没有追究,把她留在了身边。
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如此,不要变得虚与委蛇和谎话连篇。
这宫殿是一堵墙,只要王上看重你,你便是百般美艳,而司琴是我的镜子,就像王当年说的,“寡人视你为镜,捧之,护之。”
细想之,久远得像是雾里看花,隔江赏景。
当年我走投无路,家乡被赵国侵占,战乱不停,迫不得已入宫求见他。
高高在上的王,美人左拥右抱,莺莺燕燕之音,丝竹管弦之声,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样的天子,我何必在这里受气,齐国既亡,江山君臣百姓共墓,不过一把火的事。
我心寒不已,大喊一声,“悲哉悲哉!”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周遭静得仿佛能看见浮岚游动,似身处深山,寂静得骇人,我哆嗦着,怕一语落地,人头也落地。
王上愣了一下,一半疑惑,一半嘲笑地看着我,他从台阶上走下来,身材颀长,暗红衣袍垂地,气势压人。
“继续说。”他声音浑厚沉重。
他越走越近,我便越把脸埋低,后来说着说着,愈是气愤王的不作为,便挺直腰盯着他。
“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可悲可哀。”我用尽所有力量说尽心中所言,如若今天要死于此,我也不能让自己有遗憾。
我音刚落,宫殿众人全都“扑通”跪地,把脑袋沉入手臂里,吓得瑟瑟发抖,犹如惊弓之鸟。我开始后怕,心脏似要从嗓眼子跳出来,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少顷,王大笑,“钟离春,好一个巾帼女子。”他颇为欣赏地望着我,毫不避忌我的容颜,我也底气十足地道了谢。
齐宣王,在民间恶名贯耳,残暴纵情美色,不顾黎明百姓,不过我想,他还算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至那日起,我便常与王共商讨伐大计,我与他总是意见相左,有一次吵到掀桌翻椅笔墨尽洒,他指着大门让我滚,书殿跪了一地宫女,连气都不敢喘,粉嫩嫩的服饰,像落了一地桃花。
翌日,宫里皆沸沸扬扬,似出了什么大事,我上前打听,吓着小宫人,她惊愕地上下打量我一眼,嫌弃地后退一步,因不知我是什么身份,瞬间便换回那张虚伪的笑脸,说:“王欲立钟离春为无盐将军,三日后同淳于髡将军带兵去收复鄄邑,许多大臣极力反对,称历史上没有女子上战场的道理……”
我露出了笑意,没有逗留,迈开大步子想去与大臣争论,快到的时候,我想既是王上说出口的话,便是一言九鼎。
出征前一晚,天气忽然转凉,一弯细月悬与半空,投在沉黑的夜空不过是一笔错画的勾,在“呼呼”风中,他站立于城墙上,与夜色融为一体,长袍猎猎,底下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都像是跳动的心脏,也许微弱,但是存在。
一转眼,我凯旋而归时,已有秋意,旁侧的树叶开始泛黄,却依旧美不胜收。
战场上,我一再被敌方羞辱,咄咄逼人,难听至极,我面若潮红,长矛滴血,离我仅是分毫,“砰”一声冷兵器的猛烈碰撞,淳于髡抵在我前方,大吼一句:“将军,别中计呀,敌军想你恼羞成怒,急躁便会有漏洞!”
那场战役,我虽夺回鄄邑,但也险点丢了性命,从小到大,我跟随爹爹学习行兵之术,精通《周易》,我以为大战靠的是一腔视死如归的热血,实则非也。
急中出错,怒火自焚,原来是这个道理。
临淄城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敲锣打鼓之阵势,迎接我军回朝。王上站在人群的尽头,尤其显眼,他听着淳于髡将军对我赞不绝口之言,脸上露出一抹不经意的微笑。
我兴奋走上前,恭敬上前抱拳行礼,十分骄傲地问他:“王上,我可有让你失望?”
他长眸瞥我一眼,一抖衣襟,分明是十分佩服我,可就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一群人也糯糯地紧跟着。
当夜,酒宴之上,觥筹交错,王上一派豪迈地赏了众士兵,奇珍异宝,加爵封地,他手上攥紧那空酒樽,脸色微红,敛了平日的锐气,他问我,“无盐将军,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我愣了愣,心想金银珠宝未免太俗气,但一时还没想好要什么,忽然一位老臣从席位中走到大殿上,神情严肃,花白的眉毛紧紧蹙着,他中气十足地说:“王上,容老臣斗胆说句,女子上战场本不适合,即使这次无盐将军大获全胜,但落下了笑柄,别的诸侯国皆以大齐无男子,小看了我们呀。”
瞬间,细细碎碎的杂音“嗡”一声萦绕在大殿之内,像夏日聒噪的蝉鸣声,让人头晕目眩,奇怪的打量目光又一次聚集在我身上。
王上收起嘴边的笑意,凌厉一望,开口道:“无盐将军听旨!”
大殿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着,我心领神会,亦心如死灰,跪在地上听候发落,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行跪拜之礼。
“无盐将军文能匡君,武能安邦,寡人封你为王后,三日后封后大典!”他将我扶起,没见到我在眼中打转的泪水,他小声询问我可愿意。
我想起出征前的那夜,王上在城墙上当着万家星火问我,可愿意成为他的王后,与他辅助江山。
“我的长相……我若为后,岂不成为天下人的笑话?”我倒吸一口凉气,心神不稳,想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
“那又如何,美人千万,这般慧根的,也唯你而已。”
那晚,王上勃然大怒,骂责那些所谓忠心耿耿的大臣实则是蛀虫之害,有人怯目,有人叹气,有人不甘,有人嗤笑,好好一个庆功宴被搅得天翻地覆,那晚,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西宫娘娘夏迎春,那个美艳至极的女人。
一颦一笑足以勾人魂魄,远山露莲般容颜,一袭红妆衬得她肌肤似雪般圣美。
王上见了她后,笑意蔓延至眼角,是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温顺乖巧得似个不经世事的孩童,他随着她离了席,留下我们目目相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