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个极端讨厌味精的人。无他,一是因为味精并非传统便有的调料,古人并无味精,也亦能烹出佳肴,便是味精无用之证;二是其滋味极假,饭后又只是口干,乃是我所不喜之感。
然自我开始常常下厨房,对厨务之繁琐体会愈甚之后,对味精之厌恶乃与日俱减,虽然自己仍坚决拒之,但对喜好下味精的友人,已少再评头论足。
味精已是懒人之福音,然而终究是增味工具,不能说不好。可如今种种为懒人而制的调料,却反成败坏食物了。我在外地常常能见的料酒,说是黄酒中加了花椒、茴香几味,做饭时偶曾尝试,却远没有下黄酒来得香,更尝不出几种香料之味,可谓失败之极。按想若是江浙一带菜馆大厨烧肉烧鱼,竟拿出料酒充数,真真会引得本地人发笑。更有些拿已经配比好的调料香料装袋,曰此炖肉料云云,更是贻笑大方。需知食这回事,乃是依大厨喜好而下料,若每一样都在秤上过一遍,便像是洋人那些快餐馆,果腹倒是尚可,只是吃不出食物当中的情这一字。
骨头或老母鸡熬制的高汤虽是诱人,然而如此做一锅高汤价格不菲,所耗费时间,更是价格无法度量。连制法简单的猪油,都因有拿来就用的替代品而遭弃,甚至我这类老顽固,亦是常常懒得熬制。而今又是争分夺秒之时代,不止是懂得欣赏高汤猪油之人,愈发稀少,便是心喜下厨的,也遍寻不着。人人皆喜好味精、炖肉料,亦是时代产物,难以妄加评论了。
虽是如此,若遇到鱼虾之中再下味精之人,仍要毫不客气讥讽一番。只因我实在受不了此种画蛇添足的做法。鲜者何也?拆字以观,鱼羊是也。于至鲜之物中又下些味精,便如同给青春少女浓妆艳抹,艳则艳耳,其本色尽失。
调料之本意,只是赋予食物各种不同滋味罢了,若是硬欲使其喧宾夺主,便失却了烹饪本来意义,只变成为吃而吃的机器了。
同是胖头鱼,可清蒸、熬汤、红烧、油煎、茄汁、做酸菜鱼,这其中早已包含了食物的各种滋味,亦不失鱼的本味。再做细分,光是一道鱼头汤,又以添的调料不同,得麻、酸、辣等不同味觉,若是熬时加些淀粉,则成一碗鱼羹。制法、用料搭配,虽洋洋数十种,却并无一种剥夺鱼本来口感与味觉,反是衬得愈是迷人。
同为肉馅,偏甜的小笼馒头也是我所好,麻舌的锅盔也是我所好。其余清咸的鲜肉汤团、辛辣的韭菜猪肉饼,倒也能于我腹中相安无事,割据一方。虽是口味不同,却皆是我所喜者。
又或往菜中新试不同调料,亦是一大快事。往腌笃鲜里洒些胡椒粉、在红烧肉中加些梨汁,并以此为乐,自觉已得烹调真意,更是常能中饱私腹。或有友人交往,偶尔也能大啖三碗,饭讫摸着圆肚,相视而笑,于己身便已满足也。虽然懒得熬那一锅好高汤,却也能吃得脑满肠肥。普天王土已有如此多好味,如何人人都爱好一勺味精耶?
只是味精仍是从谷物中而来,我姑且容忍。却如今又生出什么鸡精、牛肉精、蘑菇精等等精怪,真是奇哉怪矣。借家母之话说“如此下去,什么时候出个狐狸精也未可知”。熬鸡汤下鸡精者有之、炒蛤蜊下文蛤精者有之,然若是鸡精、鸭精真有那么神奇,干脆弃鸡而炖鸡精汤、弃牛肉而炖牛肉精汤就好,岂非快哉?若是悟空得知,尔等这些鸡精鸭精狐狸精们,一顿擦着便死碰着便亡,自是少不了的。
以上几种还算要脸,如今更有不要皮的汤料,于鸡汤料中加鸡肉粉、骨头汤料中掺猪肉粉,更兼其状如同糨糊一般,白水中倒下一小罐,片刻便汤鲜味美。且不谈已汤鲜味美还要汤中食料何用,一桶糨糊,究竟其中掺着什么,更是无人得知。
也罢,我等老顽固自是抱着老母鸡慢慢炖汤,留给众小儿们畅饮须臾便成的鸡精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