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1
我和张带仙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在三嫂的的脑子里出现的之后,立刻被定格而且放大了.以至于成为她的执念,日日夜夜盘桓于她的脑海,让她难以释怀.
张带仙离婚三年之后,三嫂成了张带仙的媳妇,她们是自己认识的,算是自由恋爱,自主婚姻.
三嫂结婚之前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那身架那脸蛋儿,真想不到她能嫁给张带仙.张带仙是老五的三哥,当年三哥也是村里的风云人物,城里有当大人物的亲戚,所以经常能看到他从村里到城里的来来往往.每当他骑着那个红色的大125摩托车突突突地窜进村时,寂静中午休的老年人被突然惊醒,都会忍不住会咬牙暗骂,天杀的张三儿,早晚得遭报应.
谁也没算到,他的报应会是三嫂.这是很多年之后张带仙酒后骂三嫂我他妈的真是倒了大霉,出了虎穴又掉进了狼窝时候我联想到的.我没见过三哥的前妻,据听说不是善茬,当然,过耳传言不足为凭,,前三嫂怎么样虽然不能亲眼所见,但是现三嫂的为人的确不一般,强势且霸道,平常话语不多吃亏的事不干.
我们村子里基本都姓张,不知道他们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人,如果是,那么,人的繁殖能力真是太强了.既然都是一个姓,所以这个村子里的人见了面除了三叔就是二大爷,而女人们自然就会是婶子大娘嫂子和一些妯娌小姑子大姑姐这样的关系,当然其中也有几个太爷太奶重孙子什么的.
平常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枯燥乏味的,如今儿子上中学住校了,公公婆婆们也都入土为安了,做为一个上有公婆下有孩子旁有妯娌的乱大家子里的家庭主妇,其中的辛苦不说也罢!还好生活像一个巨大的圆球,慢慢向我展开了另一个界面,那些因为家庭琐事而心生的怨气也渐渐地被时光带走了,你说可笑不,稀里糊涂这么多年,此时我活出了神清气爽的感觉,就像一棵被压抑了许久的荷花拱出了淤泥一样,我闻到了八面来风里清香的味道,耳朵里也听到了鸟儿的欢叫,眼睛里也看见了杖子上爬着的牵牛花盛开的美丽.我开始喜欢照镜子了,我应该不丑吧,虽然从来没有听到别人说我是美人儿,但是,当我听再听到老五贱嗖嗖地叫我小姑娘你来你来时,我虽然嘴里还是会骂他,让他滚!但是心里已经能升起一点山花烂漫的笑意了.
张带仙离婚之后,就和他城里的大人物家断了关系.8岁的女儿也被前三嫂带走了.剩下三哥幽魂一样除了上班就整日在村里闲逛,好在当年他和大人物联姻时大人物丈人家帮忙找的工作还没有被官家收走,给他留下了一个吃饭的营生,若不这样,真不知三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象那个什么流浪博士一样上街去要饭,因为三哥也是个念书人,是家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据村里人说三哥当年之所以能上大学,全是因为他不爱干活,父母一喊他干活,他总以作作业要学习之类堂而皇之的理由搪塞,久而久之,这货还真让他考上了大学,别管什么大学,当年只要有文凭都是珍贵的.毕了业之后国家都能给分配一个不用上地里干铲田抱垄被毒日头爆晒的工作.街西头的二大娘喜欢找老太太串门子说话,每说到三哥,二大娘都会表扬,养的这五个儿子,就算老三有出息,能念书,又去城里工作了,长得也好,白白胖胖的.说得老太太很是受用,眯着眼睛不出声地笑,脸上的得意溢于言表,每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我都恨得把牙咬得酸疼.手里拿着的家什不管是什么,也总是拿不稳掉在地上,摔出哐啷啷的响声,听到声响不对劲了,二大娘就识趣地离开我家,嘴里嘟嘟囔囔地边走边叨咕,快晌午头了,得家去揍饭了.
老太太共有五个儿子,老大老二早就去外省定居了,人离开以后,就好像和这个家断了关系了一样,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他们的身影,从电报时代到电话时代,父子母子的联系非常偶尔,等老太太去世的时我才第一次见过这个大伯哥,满头的白发,站在当地,恍惚间我以为老爷子还魂了.二哥没回来,说人都死了,更没必要回来了,以后的日子还得继续过,回来能怎么不回来能怎么,老太太也不能再活回来.老四早就死了,是骑摩托车摔死的.三哥买摩托车不久,老四眼热,磨着老爷子老太太给买的,说是不给买就跳河,老爷子从来不管家里的事,老太太没法子,只好给老四买了摩托车,岂不知,才骑没几天,真是就掉河沟下摔死了.村里人都说,这就是个该死的鬼,早晚的事儿.
在这个家里,老爷子是个好人,心眼好,不偏心,跟着我们一起,实心实意为我们着想.他的凡事对我们倚仗的姿态让我很有成就感,所以我愿意对他掏心掏肺.但是好人不长寿,虽然去世了好多年,我依然时常能想起他老人家的好来,年节上坟诚心诚意.
三哥家住得离我们近,一个院子早间一条板杖子相隔的一家两院.过去的老人都喜欢把房子盖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彰显实力,挺长的一溜房子,立在村子中间,是挺触眼的.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都挤在一起,时间久了能没有嗑嗑碰碰吗?本来是一溜五间的大瓦房,每个儿子都能分到一间的规模,现在,儿子们走的走,死的死,如今只剩下两个还在老人跟前,索性就一人一半分开,老人占了中间的一间,两边是我们和三哥各分了一半.说是各过各的,三哥在城里上班回家的时候少,三嫂也有大部分时间不在家,老爷子去世后老太太一个人水到渠成地就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了.不在一起也分不清你我,我做好了饭菜能看着她吃不上饭吗?反正也得给她拿,还不如在一起.在农村分地里的大活和家里家外的一些零活,慢慢地外面的大活归我们干了,家里的零零碎碎老爷子都捡来干了,一点点的也就分不出来谁是谁的了.
不喜欢也没办法,嫁鸡随鸡,既然嫁给了老五,只能过这样的日子.老五叫张带住,村子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小时候都喊他小五子,大了就叫老五.之所以给老五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估计老太太是不想再生儿子了,他希望儿子们就此打住,别再往她的肚子里投胎,他是希望自己能养出来个闺女,不是说只有闺女才是娘的小棉袄吗?说真话,闺女也好儿子也好,得养出那样的,像狼一样的闺女也不是没见过的.我本人不是老爷子的亲闺女,但是,我感觉自己对老爷子的心情和自己的父亲没有啥两样,都能做到换位思考,感同身受.
三哥在城里上班,三嫂在家里种地,说是三嫂在家里种地,其实都是老爷子和老五帮她,给她干活,还得回我们家来吃饭,有时候上地带饭,她直接上我家来拿,孩子更上常年长在我家,三嫂是个有良心的人,每到过年的时候,她和三哥就给拿过来一袋大米一袋白面说是给老人过年吃的.有了这两袋粮食,就有了三哥家一年到头来家吃拿的保障,只要我略有微词,老太太就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人家过年时候没给咱拿来大米白面吗,瞅你那熊样!老五不吱声,老爷子仰着脸对我说,咱是大人家,他们都是小门小户,自古来年就这样,总有吃亏占香香的,只有小门小户占大家人的便宜,没有大家大业去占小门小户的道理.怎么弄呢,都是父子儿女,等俺们没了就好了,他们就不来抓挠了.老爷子的话,说得我一阵阵心酸,只能叹气.也只能把三嫂一家的所做所为记在心里,且越记越多越记越深.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无敌的三嫂一家的对手终于来了.
在我们家张璎九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们正要吃饭,因为开学张璎就该上小学三年级了,所以,我做了张璎爱吃的烤肉,忽悠张璎说,开学就是大学生了,我们庆祝一下.别看张良比张璎小两岁,但是长得一点也不小,张良吃饭能顶张璎两个,我用生菜叶子把烤好的肉卷起来递给张良,张良接过来狼吞虎咽一口吃下,我好心提醒,你慢些,别咬了手.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张良的,我喜欢他吃饭的泼实劲,生龙活虎的,一个男孩子就应该这样子,别像我儿子,像打不开胃口一样,看着张良吃肉,我由衷说,这也太能吃了.哪知道张良翻着眼皮说我,又没吃你的,我吃我奶的,怎么啦.说着还更狠地吃了一大口.从小到大,张良没少在身边围前围后的,今天他第一次这样和我说话,我一下就噎住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老五看了我一眼说我多事.老太太也恶狠狠横我一眼,放下了碗筷,我不吃了,省下来给我老孙吃,来,吃,多吃老孙.我的心里窜起来一条子火苗,胃里立刻翻腾起来,刚吃下去的东西上下乱窜,然后纷纷从嗓子眼冲出来,我急忙跑到屋后,蹲在脏水桶前好一阵狂吐.老五走过来看看我,递给我一碗水,冷冷地说,就不能省点心,必得弄出点动静才行.我气极了,一下把碗摔了出去,瓷碗落在地上一声惨响,碎成了飞片.我心里哆嗦了一下虽然痛快但是心疼那碗,好几快钱一个的东西说没就没了.我看了一眼地下的碎片,想到刚刚还是一件漂亮的瓷,这会儿就因为我的满腔怒火而变得粉身碎骨,很替它无辜.
每次吃好吃的时候,三嫂家的张良肯定会是在场的,然后过一会儿三嫂再过来一起吃一些.我还奇怪那天为什么这头都快吃得差不多了三嫂还迟迟没来,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三嫂那院就传来了声音.
2
我们两家的杖子是用木板钉的,中间的缝隙能够看得到彼此院子里的风景.
三嫂站在大门里边,两手叉在腰上.不怎么回家的三哥那天也在家,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好像一个拿不定主意是先住店还是先喝酒的行脚人站在寂寥的大街上一样,看看三嫂,一会又看看大门外的那个女人,大门外站着的那个女人挺胖的,看不清脸面,身边站着一个瘦高的女孩儿,十几岁,明显没有发育长开的样子.
不知道是三嫂不让她们进门还是那个女人不愿意进门,反正几个人就在门口以大门为界,一伙在门里,一伙在门外,三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门里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门外那两个.朦胧的空气像一层膜压在村子上空,周围静得有些不同凡响,这个村子小,本来人就不多,平时哪里有点动静很快就会从各个不同的院子探出不同的脑瓜往动静方向看,今天没有,反而让人感觉周围像被阴谋围住一样气氛压抑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我刚刚气不顺,也没听清他们都说了什么,也许两个年龄大的人还存着点体面,所以说话的声音不是很高,但是那个瘦高的女孩儿就不一样了,那个女孩儿突然拔高的声音像刺一样穿透沉闷的空气尖尖地向四散飘去,你凭什么花我爸的钱?三嫂哼哼一声冷笑,凭什么,凭我跟他睡觉了!一句话说得胖女人像被开水烫过的狗一样嗷嗷狂吠,冲着三哥破口大骂起来,张老三,我叉叉叉.....你妈!她一下下指着三哥的脸,三哥本能地往后退扎撒着两手,不知怎么办.三嫂站在一旁,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她是害怕还是想让出地方,让他们随便干她自己好看热闹,从三嫂脸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上看,我认为她更偏向于后者,她才不怕烂子大,反正丢人的不是她.
说别的估计都没啥,自己的事自己去解决,但是你叉叉人家妈,试问有几个妈能忍得下,何况我们家这个本就不怕事的妈?老太太大喊一声冲了出去,虽然虎老雄心在,但这个时候老太太早就没有了当年虎妞的威风,她身体前倾,一只左手扶一下杖子,一只右手就从前往后摆一下,仿佛一只向前划水的浆,奋力将她的身体带着一路向前,眼前突然发生的战事像催征的号角一样唤醒了一个老战士沉寂多年的斗志,老太太神色狠辣眼神坚毅,她一声不吭只是一味向前,在她的身后跟着他的大胖孙子张良,别看张良后下的炕,嘴里还有没有咽下肚子的烤肉,但是,等跑到院子中间的时候,张良就以迅捷的步伐超过了奶奶,他几步跑到那个女人面前站定,你干啥?欺负我爸?我爸只有我妈和我能欺负,你凭什么!张良叉腰站在胖女人跟前,别看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是那副虎虎生风的样子真让人不敢小觑.说不惧是假的,谁知道这个虎小子能干出什么事来.瘦女孩儿来拉张良,张良面不改色将她往旁一扒拉,你远点,没你的事.那个女孩儿居然没说话.
看看张良,再回头看看张璎,张璎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的那一堆人,像一个稚嫩的导演正在细心地研究前面这几个人物的相互关系,老五在张璎的旁边蹲着.不知道他是不是觉着这些个人的争执和自己无关.
受委屈的时候,要是有人能为自己出口气多好啊!这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老太太来到几个人的面前,并没如我想象的一样冲到叉叉她的女人面前拼命,而是拉住了那个瘦女孩儿的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女孩儿正聚精会神地准备对付三嫂和张良,猛不防自己的手被一双枯槁的老手摸起来,女孩儿激灵打了个冷战,本能地一甩手,回过头才看清是自己的奶奶,老太太被女孩儿一甩,身体的重心被改变了,本来就站得不太稳,悲剧就这样在眼前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大雁子啊---老太太呼叫大孙女的声音一点点弱了下去,随着弱下去的声音一起倒下去的还有她近乎枯槁的身体,直到最后,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瘦女孩儿,那神色真叫人毛骨悚然.
3
其实除了长相大哥哪里都不像老爷子,老爷子坐在哪里除了抽烟和呼吸的声音之外,基本不会有别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而大哥不然,他在哪里都是主角,说话也有手势做陪衬,这样就更增加了语气的重要性,此时他正挥着手和二大娘等一众邻居们述说自己奔丧的一些细节和内心感受,仿佛一个打了胜仗的队长,面对前途未知的战场形势做出了正确预判,所以这场战斗胜利的功劳需要冠名在他的头上.他的手在胸前摇晃着,像一个乐队的指挥,说到哪里该拐弯了说到哪里该加快语速了,说到哪里该加重语气了,大哥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运动调节器,如果不是因为有太多的活要干,太多的事要做, 我估计他的身边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听众.一接到电话我就懵了,还好这是电话,要是像我爸那个时候,等我收到电报不定得多少天之后了,来了骨头渣渣可能都得凉透透的了,这我也是半步不敢耽误,下了飞机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等快到家了一看,我心里想完了,院子里亮灯了,我这个心啊---二大娘的情绪明显被大哥调整到位了,听到后来又掉了眼泪,她举起衣袖用衣角沾着自己红肿的眼角,吓得二大娘的闺女赶紧把她母亲拽起来走了,再哭下去,她害怕自己的老娘看不见回家的路了.本来老太太走得这么突然二大娘都像被抽了心肝一样难受,这么多年她俩无话不说都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了,以后,她有话还能和谁一起说?
大哥回来给老太太办丧事,但是,却即不主持丧礼也不和弟弟们商量丧事怎么办,只和乡亲们有说不完的话,仿佛那些外人才是他内心深处最沉的牵挂.我问老五,这个事怎么办,你不得问问大哥三哥吗?
老五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瞪了我一眼,红着眼睛低着头,坚定在把手伸向我,和我要钱.我气不过,自己走过去问大哥和三哥,哥,咱妈的事你们都想怎么办?大哥摊开了两手,你和老五看着办嘛,我这些年都不在家,我没有发言权,这个院里的事就你们说了算.他看着院子外面的远山.好像好像那些山都是他的亲友团,正期待他精彩的演讲.我又问三哥,三哥说,老人不是跟着你们过的嘛,怎么来问我了?再说老人的东西都留给你们了,怎么办我就不插手了.这话说得你们真是好意思啊!我有苦说不出,只好把柜子里的存折拿出来递给老五,有什么办法,不能让老太太一直在院子里躺着啊.
黄昏烧大纸的时候,随着低沉的唢呐声响起,孝子们跪在棺材前头,全都大哭起来,哭嚎声响彻云霄直达天外,看着一片片飞扬起来的纸灰我好像看着一张张红色的人民币,上面沾满了我们沉甸甸的汗水,它们在我身边旋转飘动,时不时落在我身上手上,好像舍不得离开.我咬着嘴唇直挺挺跪着,任凭泪水哗哗从我脸上淌下来一直流进我的脖子里,我憋屈得像一个大皮球,弄不好就可能会随时炸开.同时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内心竟然如此清明,好像空无一物的大厅,四角都能反射出明净的光芒,我又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如果没有土地牵扯着两脚,我可能会飞起来一样.这种感觉让我觉着很奇怪.是不是老太太的突然离世让这个院子充满着诡异?身后,看热闹的乡党们在背后吱吱喳喳地谈论,有说这个诚心的,有说那个哭得好的,啧啧赞叹,瞧瞧人家,真像样儿!老太太有福啊,哎这个老五媳妇真嘎咕啊,平时真是没看出来她怎么样,这会怎么一声没哭?我微微低下头去,任凭身后乡亲们的那些纷纷议论像一群不知名的大鸟一样在我头顶上盘旋.
办白事不像办红事一样简单,送入洞房仪式就结束了,办白事很是繁琐哭棺送庙烧纸钱车马随从一应送行的东西,一项一项需要面面具到一步不少地完成,需要不停地烧钱,等到摔盆起棺时已是第三天早上了,大哥举起烧得黢黑的丧盆用力摔下,眼看着一个完整的泥盆在眼前分崩离析四分五裂时不知当大哥的他心里有什么感想没有,而看到那一具装着老太太肉身的棺椁被吊离地面时,我的心呼悠一下子,就觉着有一股凉意顶在了嗓子眼处,憋得真是难受,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走几步,就弯腰吐了起来,一直吐到嘴里发苦了才停住.张璎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举着他稚嫩的小拳头一下一下地在我后背上敲打,我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还沾着不少乱发,人群里有执事的在高喊,快些快些,孝子们在前面走,跟上跟上.我知道他们在喊我,只好扶着张璎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人群里.像一个木偶一样无知觉地被人流裹挟着一路向前.
老太太入土之后,我感觉自己两脚总想离开地面向天上飘,头却沉得抬不起来想往地里钻,大家从坟地回到家,我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头倒在炕上,浑身散了架子一样,那些个骨头一个不挨着一个,它们像罢工了,再也不肯帮我举起皮肉让我自由行走,把我扔在炕上躺着动弹不得.
张璎脱了孝服,怔怔地看着我,不知所措,老五给我倒了热水让我吃药,大哥看看老五又看看我,第一次不发表高见了,一个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一下子没了声息,还真让人不适应.我想摁下往上飘的脚,我想抬起沉得不像话的头下地去看大哥,毕竟我是女主人,家里既然有事,我就得支撑起来,怎奈实在是不行.大哥讪讪地坐了一会儿,去三哥那屋了.后来听说三哥一家带着大哥进城去溜达散心了,若大一个院子,只剩下了我们一家三口人.突然到来的寂静真有些吓人.院里院外的一些阴影似乎都能透出古怪来.
4
老五把椅子搬到院子东边的李子树下,即将成熟的李子这些天因为办丧事来的人多被祸害了不少,我亲眼看到很多人来到李子树下伸手就摘,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就扔到远处,没有成熟的李子又硬 又涩,根本不能吃,摘了就是浪费.心疼也没办法,来的都是帮忙的人,不能因为一个李子得罪他们.如今,事情过去了没人的院子像一块被遗弃的战场,留下满目狼藉,由老五一点点拾掇.
这棵李子树还是张璎五岁那年栽下的.那一年,三嫂家种的桃子丰收了,三嫂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去摘桃子,等天亮的时候就把两大驼筐放到自行车后架上驼到城里去卖.进城卖桃之前三嫂都会手里捧着两个桃子带张良背来这院把孩子交给老太太看,并嘱咐老太太,到中午给孩子吃一个桃子,又特意说,这个是给你的,你和张良一家一个.说着把两个桃子放到老太太能够得着的柜子顶上,看着红艳艳的桃子和张璎眼红的样子,我没有说话,下地的时候我把张璎带着上地去了,我干活,就让张璎在一旁玩,有时候孩子玩累了,我就把带着的塑料防雨布鱼铺在平地上,让孩子睡在上面,看着睡在地上的孩子真让人心疼.老五看到我带着张璎上地,就从家里拉来一车材料,在地头上给我们搭了一个窝棚,小小的窝棚里面是一个木板的小床,地上铺着干净的沙土这下连我干活累了也有地方歇息了.这个窝棚搭得真可我心,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也用不着往家跑了,要不是因为野外太让人害怕,我真想把锅都搬来在这里长住了.
伏天雨水丰沛,整个大地像是吸饱了汁水,说不定哪里就会冒出一股泉水,清清亮亮的让人无比惊喜,在我们小窝棚旁边就有一块湿乎乎的地方,老五那里随便挖了几下,里面就冒出一股清泉水,一会儿就淌出了一条水流,老五顺势再挖了几下,扩大一下水坑,又在里面铺上了沙石,这样由泥底改成沙石底之后那水也由浑水变成清水了,老五丢下锹镐蹲下身捧起水洗了一把脸,又捧起来顺口喝了几口,抬起头来对我说,不错不错是甜水井.张璎也在旁边高兴得蹦蹦跳跳,妈妈可以在这里养鱼吗?有了这个心爱的小窝棚让我有了更多时间不用回家的硬件条件了.不回家我就不用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家庭琐事心烦,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高兴地哼着小曲去小卖店买了两瓶钙奶给张璎,一瓶自己喝又让张璎拿回家去给他奶奶一瓶.哪知道张良还在这院没回家,张璎把钙奶递给他奶奶之后,他奶奶随手就送给了张良,张良拿到了钙奶急忙跳下炕,一溜烟跑家去了我只好苦笑,这还真是爱屋及乌不爱屋也及乌啊.有一瓶钙奶赶紧给张良那你有一个桃子为什么不给张璎一个呢?这么当婆婆也就算了,这样当奶奶不过份吗?
天黑之后,我听到了老太太和老五在背后曲曲,看你三嫂这个伏天卖桃子挣了多少钱了,再看看你媳妇,天天就知道领着孩子上地里睡觉!好孩子也让她带完了,跟啥样人学什么样,跟这样的妈学不出来个好!
三嫂确实很能干,眼见她从窈窕美女到虎背熊腰,眼见她纤纤玉手到大刀阔斧,眼见她...总而言之眼见她短短几年功夫像大变活人一样,在生活的洪炉里来了一个大变身!
老五和他父亲很像,平时没有多少话,手底下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凡是居家过日子能涉及到的东西好像他都能搞定,不用出去找别人帮忙干,除了性子懦弱之外,其实老五的优点是很多的.
我坐在椅子上,阳光暖融融地晒着我,树上,所剩无几的李子此时放下戒备也从树叶深处探出头来大大方方地看向我,看到它们我内心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忍不住又有些眼圈发热.这棵李子树就是那年种下的,在我们这个北方的小山村,以前是没有李子树的,但是,这个生长在南方的娇贵树种,居然硬生生被驯养了出来,不仅在北方的土地上存活下来了.还结出了好吃的果实.
老太太去了,家里少了一口人,好像缺了很多东西,猛然没有了什么挡在前面,反而觉着像失去了平衡一样,有她在的时候,虽然我不需要处处请她的示下去做事,但是她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作派让我生了很多闷气.比如这棵李子树上的李子,从多小的时候就开始给孩子往下摘,给张良摘一下,又给张璎摘,我说她,那李子还不能吃呢,老太太就瞪我,摘一个李子哄孩子能要你命了?后来张璎让我说了,主动不要了,但是却眼巴巴看着张良手里的李子眼馋.唉!真是的,我这是有没有果树我孩子都得眼巴巴看着别人得意洋洋啊!之后的几年,张璎几乎都是和我一起在地里过完了整个假期,那个修筑在地里的小窝棚成了我们娘俩名符其实的避风巷,让我们躲过了几年的风风雨雨.这会儿,老太太没了,撤去了前面的屏障,我心里慢慢升起来当家做主的豪迈,以后在这个家里,目光所及就要唯我独尊了!想到此处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心里一阵畅快!我吓一跳,此时此刻,家里刚刚没了老人,做为人子,不是应该万分悲伤吗?呸呸呸!我摇了摇头,如果不是身子发虚,真想站起来走走.
见我活动了,正在扫院子的老五放下扫把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该吃药了,这本是一句关心的话,可是我却觉着他像知道了什么在骂我一样,我横了他一眼,你等我好了的再和你算帐!老五一笑,没说什么,去给我倒来热水又拿来药.
经过一天的努力,小院子恢复了往日的整洁,所有的家什都被归到了它们应该呆的地方,老五不仅手巧还能干,一个人就能盖起来车库仓房什么的,那些粗陋一些的木工活瓦工活电工活都难不倒他.这个院子里,一些农机具什么的就不像有些人家的那样,停得满院子都是,那些家伙们被收进了库房,院子里就清清爽爽的.小猫泥泥一边叫着一边朝我走来,这些天办事情乱哄哄的,泥泥不知在哪里躲着去了,一直到今天才敢出来,肚子瘪得像一个放跑了气的气球,只剩下一层皮挂在腰上,我心疼极了,赶忙抱起它,想带它回家找吃的,听到猫叫声,张璎也跑出来,抱着泥泥,泥泥和张璎是天下第一好,只要有张璎在,泥泥就是张璎身上的挂件.任凭再喜欢的东西,只要泥泥喜欢吃,张璎都会留给泥泥.
老太太不在了,晚饭是老五做的,在我的指挥下,从没下过厨房的老五煮了一把挂面,里面什么也没放,煮好的面捞在碗里,然后每个碗再放一块腐乳滴两滴香油进去,我的再放点醋,我们就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开饭了.张璎问我,妈妈,我奶没了,以后咱们家都不做菜吃了吗?我无力地笑了,当然不是了,没有你奶了,就咱们几个人吃饭先,凑合一下.等以后我好了,再给你们做好吃的.张璎说,那你快点好吧,我想吃好吃的!我无声地笑了,就算看在你和泥泥的面子上,我也得快点好起来好给你们做好吃的啊!泥泥好像听懂了一样,用头在我的腿上蹭过来又蹭了过去.
5
你说这过日子怪不,我们这头安静了,三嫂那头出动静了.
老话说得好,活人没有日子死人有日子,老太太去世之后,三天圆坟,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很快就七七四十九天了,我们边秋收边履行这些老规矩,虽说死了死了,但是,随着这些被前人安排好的规矩行事,我发现原来这并非一无是处的陋习,而是活在世上的人和故去的人的一种联系纽带,每一次和老五一起走在去坟地的路上我的心情都变化不同,好像老太太并没有死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而我们,就像走亲戚一样踩着满地落叶,披着温暖的阳光,山坡上的那座小坟丘就像一个独栋的小院,老太太满面慈祥,坐在大门口,正无言地看着我们一步步朝她走近.那情形就像村子里的某一个垂垂老人一样普通又平常,正用孩子一样的热切目光盼望赶集归来的子孙,眼巴巴看着他们手里的包裹,看他们会从里面拿出什么样平时吃不到的新鲜吃食.
摆好供品,烧完了纸,再抬起头看着眼前墓碑,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温情,完全忘了老太太在世时对我的不停的挑捡和嫌弃,炒完菜电磁炉的风扇还呼呼转着没有完成散热,老太太赶紧一拐一拐地抢过去,粗暴地拨下电线然后再瞪我一眼说,怎么过日子的?菜炒完了不拨电线?这得费多少电!----那鞋还能穿就撇了?这得花多少钱!---看着眼前这一小堆黄纸燃烧之后留下的灰烬,仿佛又看到了老太太走过了一生留下的背影,其实,一个人不管多老,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可能给人的印象都是平和的,而晚生后辈们也大抵不会如何忤逆,老辈和小辈之间以及人和人之间的所有冲突绝大部分恐怕都是出自于某一方越过了红线造成的.想到老太太在世时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内心忍不住又一阵翻江倒海,红了眼圈,老五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对我说,那个欺负你的人都走了,现在你们谁也碰不到谁了,你还难受个啥?我惊讶于老五怎么会承认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对我做过不公平的事,一般来说,人心都歪的,会护短,真难得今天老五这样说,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存了多年的脏水桶,老五的这一句话就像钥匙一样拧开阀门,把我存了这么多年的怨气一下从我身体里全释放出去了.想到老太太再想到他们家哥嫂们的处事为人,我又忍不住动气了,哼哼,老太太虽然没了,但是你的哥嫂子们还在,老太太事情上时他们都没花钱,都是我们出力出钱,还不如左邻右舍还知道赶个礼呢,这可倒好,自己妈死了,好像没那回事一样,别以为我都忘了!老五听我这样说,讪讪的咧着嘴,好像嘴里含了一个青涩的小李子.
话虽这样说,我也知道,事情都过去了,再认真也不可能找补回来什么,日子还是得朝前过,就像老爷子说的那样,自古来年就有人吃亏有人占香香的,哪有那么多一般齐的?好在一切都随着老太太的离世结束了.
老太太的一生也不容易!一辈子养的儿子倒是不少,走的走,死的死,不见面的不见面,一根肠子扯八下,内心得留下多少痛苦!下山的时候,我主动地拉起了老五的手,老五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老五的手结实又温热,他这个人除了性子懦弱,不能和别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之外,别的都可以,适合居家过日子.我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处处不饶人啊,但是,嫁了这样的丈夫,我又能争到什么强呢?
回到家的时候,我很罕见地看到泥泥嘴里叼着一只通红的大虾正蹲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吃,旁边还摆着两个同样的大虾,这样好的虾怎么会让猫偷来?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有毒?天啊,我急忙往下抢,哪里知道泥泥叼起来就跑,眼瞅着它敏捷地翻过杖子跑到三哥那院去了,我趴在杖子上喊,泥泥,泥泥你回来,我给你拿肉肉!别吃那个!
三哥家的门开了,三嫂走出来,面色很是不善,叫它吃吧,是我给的,没有毒!我证证地看着三嫂,心里研究着事情的究竟,嘴里笑着说,三当家的这么好心?我家泥泥说没说谢谢你吗?三嫂用鼻子哼了一声,气哼哼地大声说,拿谁不识数呢!领他姑娘上饭店,吃剩下的拿回来给张良吃?话音没落,三哥也走出来,讪讪地问我们干什么去了,老五说,给妈上坟.三哥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是啊,咱妈七七了,我也得去上个坟.又转过头冲三嫂说,一天到晚像个事逼一样,没事挑事!真是没一个好的,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一边说着一边骑上摩托突突地跑远了.我回头看看老五,老五冲我摇摇头,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屋.
6
老太太去世之后,这个院子悄悄地有了变化,最大的变化是三哥家的人轻易不来这院随便拿东西了,拿东西也好像不那么有倚仗了一样,需要和我们打打招呼,我挺直一下腰杆,千年老道熬成河千年媳妇熬成婆这话还真是不假啊,想不到还真有这一天!以前大门从来都是敞着的,张良像走平道一样出出进进,现在连孩子都不太过来了,所以,大门基本上都可以关着了,甚至上着栓.关着大门的院子才有一种安全和壁垒的感觉.可能因为虾的事,得罪了三嫂和张良,过了不久,三哥就从城里给张良买了一个儿童自行车,张良不进院,一个人在大门外骑来骑去,自行车闪闪发光的,张良故意摁得车铃脆响,他是想引起张璎的注意,我也分明看到了张璎眼里羡慕的目光,但是他没有走出去和张良一起玩,而是找到了泥泥,带着泥泥去了后院.反倒是三嫂走过来,对我说,让张璎和张良一起去玩嘛,张璎呢?我也帮着喊,半天,张璎才走回来,怀里抱着泥泥,我对张璎说,三娘让你和弟弟骑自行车玩,你去吧.张璎和他三娘说,我不去,我作业还没写完.三嫂无奈看着我,说,这孩子!也不知像谁,这么拧!我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三嫂说,前天叫我骂了,没脸了,给张良买了一个自行车.你说他缺德不缺德!姑娘来了,带姑娘去上饭店,把剩菜拿回来给张良吃,咋想的?
这件事像刺一样,扎在三嫂的心上,多年之后,她还能想起来,和我说起来的时候还是气难平.
这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人吃过饭正坐在李子树下闲聊,树上仅剩下的几个李子真正地成熟了黄里透红红里透黄的,很是好看,老五伸长了胳膊摘下几个成熟的李子,我和张璎一边用手胡乱擦几下一边吃,自然成熟的李子才是真正的香气四溢,和买来的水果没法相比.院子里堆放着收获的小农作物,现在的农村生活和过去的不一样,过去是自己种粮食自己吃,现在就算是种粮食的农民也没有吃自己种的粮食的了,都是秋收了就直接卖掉,然后再去粮店里买成品粮来吃.但是我还是喜欢自己种一些瓜果蔬菜等小农作物,每年都自己种一些留着自己家吃,比如土豆地瓜萝卜白菜什么的.多出点力而已,吃着放心.三哥和三嫂带带着孩子来了,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和零食,我惊讶的看着他们,都忘了把他们的东西接过来,三嫂把东西递给张璎,张璎看看我又看看三嫂,同样的手足无措,三嫂笑了把东西塞进张璎手里.吃了一气水果,又闲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三哥三嫂才说要让我们帮他们秋收,用我们的车,趁着三哥明天休息,我看了老五一眼,老五不等我说话就对三哥三嫂说,行,明天给你家收.我张了张嘴,只好把话咽下.三哥和三嫂临走的时候对我们说,明天去我那屋吃饭,你三嫂买了排骨.三哥他们走了之后,我对老五说,明天给他们收地你自己去吧,我去了吃了他们家的饭,钱还怎么收?老五白了我一眼,钱那么好花?我鼻子哼了一声,钱不好花吗?我怎么没看到有人白给我花?连你妈死了人家都没舍得掏一分钱出来!
老五因为平时爱钻研,修个机械啥的,给人出车啥的虽然不用抛家舍业出去打工在家里也能挣点现钱,再加上卖粮食,我们节省着用,一年去了花销也有节余,我虽然年纪没有太老,但是我喜欢这样平平常常的过日子,柜子里从来没有因为赶不上时髦而丢弃的衣服,也从来不因为天天能吃香的喝辣的而快乐,三嫂说我如果不看脸就像二大娘一样,骨子里就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就老太太,只要活出自我,老太太也没什么不好.人是环境的产物,穿什么带什么是和环境相对应的,我天天家里家外的,根本用不着什么别样的装饰,反倒是一身工作服让人舒服又随意.如果出门干什么,我也会穿上大衣,系上围巾,脚上再换一双高跟鞋.
给三哥家干活果然没挣到钱,老五出车又出人,一直到很晚了才喝得醉熏熏回来,进屋之后他来拽我手嘻皮笑脸地说,小姑娘,你真是个傻娘们儿,三嫂做了挺多好菜呢,不吃白不吃.看着老五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我没好气地甩开了他,躲到孩子房间去了.
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么多年来我好像一次也没在三哥三嫂家吃过饭呢!不过今天也算他们有进步了,往年春种秋收干农活的时候,他们还不过这院来求我们呢,只消站在他们那院隔着板杖子喊一声,老五,明天把车开来,我们要干活.或者干脆不和我们说,直接和老太太说,妈明天让老五开车来帮我们上地.老太太就直接让老五过去,好像我是不存在的空气一样.
有一年春节前老五出车没回来,我带着张璎去给老爷子上坟,忍不住哭诉了心里的委屈,哪里知道,已经磕完了头站在一旁等我的张璎突然又冲着爷爷的坟跪下去了,连连磕头,嘴里说到,爷啊,你把我奶奶带走吧,你把我奶带走了,我妈就不用这么天天生气了.我吃惊地看着张璎,赶紧上去捂住了他的嘴.
7
要过年的时候我和老五商量,今年咱们家也不杀猪了,把猪卖了,再去市场上买肉吧,这样省心省力,往年杀猪,差不多全村子的人都来吃饭,然后再给别人拿肉,一个猪基本上也就差不多了,自己赚了一年的白辛苦,老五不同意,一年到头了,咱们生活在农村,杀猪过年天经地义,不然,咱们和城里过日子吃一点买一点有什么区别?见拗不过他,我也退了一步,杀猪也行,但是,不给别人肉了,咱们吃不了,拿到市场去卖了买年货,最差也能给孩子买个自行车,孩子眼红张良有自行车很长时间了,虽然他不说,但是,哪个孩子不喜欢好玩的东西?
杀猪那天,我家院子里照样热火朝天的,也如往年一样,请了乡亲们摆了几桌大家一起喝酒吃杀猪菜,往年老太太在的时候,都是老太太守在肉摊子跟前,给没杀猪的人家这个拿块肉,那个拿根血肠的,尤其是三嫂,猪腿肉块排骨什么的样样拿个倒,而且还反复说,你三嫂爱吃下货,把肝乎肚子拿给他们吧,他们没杀猪.年年有大把的猪肉白送上门,谁辛苦一年到头又累又臭去喂猪啊?把我家的东西就这么不值钱一样送给别人虽然让人心疼,但是也比不上眼里没有我的存在更让我痛恨!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呢,何况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有一次,我跟老太太说,妈,以后你再给别人拿什么东西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老太太翻着白眼豪横地说,怎么,我在这个家连这么点个针头线脑的事也做不得主了吗?
酒足饭饱的乡邻们打着饱嗝往出走的时候,那些往年连吃带拿过的人们眼神开始四处搜寻,如今手里没有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估计心里很是不甘,三嫂他们走在最后,我不看他们的脸色,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回到家,老五满脸不高兴,冲我说,别人不给就不给了,你怎么连三哥家也没给拿点?老五不是老太太,我没必要忍声吞气什么都得听他的,我跟老五说,有老太太在,大家都是儿女,没办法,毕竟是老的,我也不想居家过日子的天天有动静,但是,如今老太太没了,大家就是亲戚了,亲戚就得靠相处,不是谁该着谁的.就得有来有往.
夜里本来寂静,我的声音也不小,相信借着夜风能传出去很远.老五怕别人听见丢人,赶紧把门关紧了.我肚里冷笑一声,过去收拾狼藉的碗碟.
第二天,我就让老五开着车,把猪肉放在车上,我们去集市上卖肉去了.快过年了,新鲜的猪肉在集市上很是抢手,那些城里下来的买农产品回家过年的人们都喜欢,而且价格比肉摊上的肉还高,他们就认准一个自家产的猪肉,就算不是城里人,如今农村人养猪的也不多了,像过去那样,过年家家杀年猪的现象在农村也不多见了,农村里也有许多买肉过年的人了,所以,这些猪肉根本不用多长时间就卖光了,卖了肉,我们就买了一个小自行车,孩子能骑,我也能骑.用不上几年孩子就长大了,在生命的长河里,几百块钱不值一提,但是快乐的生活确可以像种子一样,开出绚丽的花朵,留下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坐在车上往家走,虽然冷风刺骨,但是,我好像看见了张璎抱着泥泥站在门口,看见车上新自行车那种满脸是笑的样子.
多好啊,这日子.
8
过年之后没多久,三嫂突然和我说,想把房子卖了去城里,反正你三哥也在城里上班,我一个人在家干活也费劲还得你们帮忙,还不如把房子卖了,一家人都去城里吧.
我看看三嫂,又看看老五,老五也不明就里.住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想搬家去城里了?老五走后,三嫂偷着和我说,你三哥前头那孩子总去找他,和他要钱,谁知道你三哥在外头怎么回事?我在这里像看家狗一样守着有什么用呢?不如去城里做点小买卖省心.我我,我他妈的真是造孽!当什么不好,给人家当后妈!
一贯强势的三嫂气得无语凝噎.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还是那句话,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呢,何况是人?何况强势如三嫂的女人?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冒犯这是种什么心情我比谁都清楚.
你说我算是张带仙的什么人呢?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小老婆?不是,那得是家里有一个大老婆我才算小老婆.续弦?不是,续弦是指老婆死了我嫁给你三哥才叫续弦.
填房...那不和续弦一个意思吗...是不是也得是前头老婆死了我才能叫填房?
姨太太?我也笑了,人家姨太太都是花枝招展的,得会吹拉弹唱诗词歌舞你像个抓家虎一样除了会挣钱还会啥?
说得三嫂也笑了,我看见三嫂的眼角有一点亮晶晶的东西在闪,我懂得一个女人内心的酸楚,那是任何人也都无法窥探清楚的隐痛.我转过头去,冬天的暖阳很温和,暖暖地晒过来,落在李子树下的雪堆上一片金红.这是一个冬天所积累的雪,把它们堆在李子树下,既能保障李子树不受冻害也能在明年开春的时候扔到菜园子里变成春水滋润土地.
我的房子够用了,我们自己本来有二间屋,加上老人去世后留下的一间我们已经有了三间房了够住的了,现在的人口少,以后孩子不知道在哪里发展,用不着考虑给他留着房子娶妻生子,现在三嫂他们想把房子卖给我们我们实在是用不上的,但是,如果我们不买这个房子,要是外人买下来了,两家人住一个院子也有诸多不便,小牲小口的来回乱窜不是你碰了我就得是我碰了你,你想那些长膀长脚的小东西们能老老实实听懂人话别祸害人吗?老五的意思是不留了,留下这个用不着的房子还不如留下钱以备将来孩子在外地发展时用得上,我的意思还是留下来,用不上就用这房子储藏物资,因为留下来就是扩大了地盘,整个院落和房子看起来更规整阔朗,只需要重修一下大门和围墙就得.
最后,老五采纳了我的意见,我们留下了三哥家的房子,在说价格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挺不是滋味的,他们要的价格是高于行市的,我和老五都没有吭气,我们还年青,内心还有奋斗的豪气,三哥住在这里的时候彼此的来往就不太多,以后,他们搬去了城里还能有什么太多的往来?记着太多的情份心里反而沉甸甸的,这样最好,反而让内心风清云淡.年前去市场卖猪肉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年散养几头猪试试,正愁没地方,三哥家这一搬走就像老天帮我安排好了似的,内心充满了跃跃欲试的雀跃.
三哥这头的房子我们也没有用来储物,老五起早贪黑下功夫,又当瓦工又当木工又当漆工而我只能当小工打下手,重要的技术活再请专业的工匠做,一顿操作下来,房间焕然一新,新铺的地面,新换的顶棚,新换的窗户,新铺的地暖,屋子里宽敞明亮,一进屋我的脚都舍不得往地上踩了,老五说,这个屋子就专门给你当书房用吧,你年青时候不是喜欢写写画画的吗?再弄一个可以唱歌的麦,也算丰富一下文化生活,看起来他什么都没有忘,什么都记得!生活的负累让我自己都都忘了我自己也是一个曾经的妙曼女郎.也有那些遥想当年的青春烂漫岁月.
这半年下来,累确实是太累了,像被脱了一层皮肉,我和老五都黑瘦了不少,院子里的猪圈也成型了,我们准备今年秋天以后再开始养猪,今年收获的粮食就不卖了,准备做饲料.我们就从我们家眼下这个吞吐能力开始,粪肥做肥料,粮食做饲料,自给自足开始循环,试验着往前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如果不行,收手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修房子真是个烧钱的事,所有的亮丽都是以金钱做代价的,半辈子的积蓄都变成了砖瓦泥料,这还大部分活都是自己干的呢,这要都找人干,工费还指不定得花出去多少,装修完了一算帐再加上买房子的本钱,估计这么大面积的楼也买下了,新房子里还差两套窗帘没买我要用旧的,老五不干,别的都花了,不差这点了,我摇头,这个我坚决不同意,装修材料是永久使用的不能省,这个可以省,以后什么时候宽绰了再换新的也不晚,不差这几天,何必越紧张越花钱呢?至于唱歌的麦也被我拦下了,现在就唱是花子打板穷欢乐,以后,等我们把日子过好了,我们再买,把好日子好好地唱起来!